打開《卡夫卡全集》書信卷,卡夫卡文字的特殊氣息就撲面而來。這次我不打算沉醉其中,而是,把自己置身文字之外,冷眼旁觀。卡夫卡的文字讀上去詞彙量很少,似乎被奧姆卡剃刀剃過,這份精簡,當你對其文字背景有充分的了解,那些句子讀上去會讓你喘不過氣來。 書信比其作品顯得寬鬆些,書信沒有他的小說作品有那麼高的文學目的,但也是其成熟作品的投影,那一脈相承的卡夫卡思維文筆依舊不改本色,準確、幽默、流暢、蘊藉、奇異,卡夫卡據說改變了現代德語的面貌,估計這不是什麼阿諛溢美之詞。 作為文學天才的卡夫卡是文學界之外跑進來的野蠻人。這位奧匈帝國治下的保險公司的職員是一位法學博士,在當地的布拉格文學界沒有任何官方地位,只是因為喜歡文學寫作,寫出了幾部未完成的小說作品(如《城堡》,《失蹤者》)。 然後,在他四十多歲的時候,因患肺病,悄無聲息地離開了人世。去世時,似乎就被世界忘記了。只是在他周圍那些作家朋友圈子裡,卡夫卡的存在就像極光一樣,被人們所欣賞,讚嘆,幾年後,其作品深遠的文學意義卻在悄然擴散,漸漸覆蓋全球。 翻閱卡夫卡的書信,對理解他的作品有很多好處。我們知道他跟誰通信,在書信中他對世界的現場感受是怎樣的,如何用自己的真心去挽留一位不得不失去的朋友,如何使用措辭使自己和別人隔離開來,整個世界在他眼中是怎樣一種活的事物,他如何以一種敏感,準確的精神處理着日常的事務,始終把從事寫作作為生活的中心? 在這些書信中,措辭的精準,文筆的簡煉,感情的充沛,精細的想象觸目皆是,他把日常詞語的靈活性運用到了極致,給你一種不可能之感,卻又在眼前發生了。那些句子真正具有詩性的完美特徵,充滿詩意,卻又不是分列的詩行,而是行進中的散文所飛逸出的存在之謎底。 卡夫卡的奇特之處在於,他的所有思想都處於文學的界面之內,仿佛他的腳從來沒有也不願意踏出界外。所以不管是他的書信也好,日記也好,作品也好,就是他寫的關於工傷事故的報告,也是用那種習慣性的文學視角來闡述。這些文字的唯一目的就是道出人類的生活真相,即不可言說之物的言說。 在卡夫卡看來,世界機器因為強制遵循自己的理性已經變得僵硬老化,機械化,程序化,無窮無盡的單調重複,難以忍受的枯燥乏味,生存的本質被這些世界外觀表面的繁華深深掩埋在下面; 而他認為,文學的任務就是拯救這個世界,把深深埋葬的世界的本質通過言說透露出來,為了人類不被這日復一日的虛假的,噩夢般的,愚蠢的生活埋葬掉,他要做一隻寒鴉,唱出生活的本來的樣子,生活根本就不是我們看見的樣子,而是另有其面貌。 卡夫卡為了這個目標鑽進了生活中的一切細節之中,每一個細節在他的筆下都仿佛如夢初醒般地活了過來,離開了那種語境,立刻就會失去意義似的。 在他的書信中就如同在他的作品中一樣,所有的細節都帶上了從麻木的表現到活生生的存在的躍變,讓人閱讀之下產生一種撕裂感,仿佛那個存在的本質從我們日常思維慣性的軌道上突然脫軌,這種斷裂的感受讓我們看見了另外一個世界,一種隱藏的生活,進而發現現實生活的空虛,愚蠢,僵硬和墮落。 卡夫卡在書信中寫道“外面的世界太小,太過涇渭分明,太過真實,是不夠容納一個人內心的空間的。”在他的一篇隨筆中,卡夫卡寫到:“親愛的先生,我總是這樣看待事物,看它們在我面前顯現之前的本來面目,它們應該是美麗的和安寧的吧?”這意思就是我們的日常思維是一種蒙蔽、干擾,而沒有從事物的本質上看見真實,也就世界存在的真理。 在人們各種闡釋卡夫卡文學現象和這個作家的時候,往往得出這樣一個印象,卡夫卡十個膽怯的、憂鬱的、精神受到壓抑和挫折的作家,他的作品晦澀難懂,就跟天書一樣,每個詞都看得懂,每個句子都看得下去,可是,想要理解其中的意思立刻就錯亂了,迷糊了,我們的慣常的閱讀和寫作經驗立刻就成了一堆陳腐的東西,完全排不上用場。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會這樣?這就是上面所談到的,我們的閱讀和寫作經驗是屬於日常思維稍微提高了一點的日常思維經驗,和卡夫卡文字中所表達的關於生活背後存在性的表現完全是兩個世界的兩套系統,這兩個世界的信息在正常情況下是難以交流的,要想使這兩個世界交流,必須突破日常語言的慣性表達和慣性閱讀經驗才有可能。 卡夫卡的小說世界還真是做到了曲高和寡,自然割斷了日常思維的理解,從而充分展示了這種不可言說的言說的巨大魅力。也就是說,你所存在的那個熟悉的世界只是你習慣了的真實世界,其實是不真實的,在這個所謂的真實世界後面還存在一個真理的世界,它隱藏在黑暗中,隱藏在神秘的城堡中,你化了甲蟲變形才能完全看見它,你化了猿猴歷經苦難學習做人才能感受它,在種種極端的苦難,比如冷(煤桶騎士)、餓(《飢餓藝術家》)、渴、孤獨,以及異化(《洞穴》)中才能接近它。而在日常現實生活中,日常思維中,它是完全隱形的,你完全感受不到它,仿佛它根本不存在。它一直存在着,就像你的影子一樣跟隨着你。 卡夫卡是個幽默藝術大師。在他的書信中充滿了那種無處不在的風趣,他就是個風趣大師。這種風趣的筆觸充溢在他的筆端,讓人感覺生存的奇妙和無限樂趣。 “我不需要守夜人。我自己就是防止昏昏欲睡、晚間漫遊和受冷挨凍的一個守夜人。”卡夫卡是文學世界的守夜人,也是真理精神的守夜人,這種存在性的表達確實很有風趣,很奇妙的,讓人心生崇敬。 這是我隨意在書信中摘錄的,這種文字書信中隨處可見,讓人深深地感受到這個偉大作家思維的樂趣和幽默。他絕不是書評家們隨意貼了標籤的已故作家暗淡的影子,而是一個能夠超越時代的接近永恆的人物,他活着的時候寂寂無聞,帶着某種憂傷和絕望離開人世,但是,在作家生活的每一天裡,他那如火如荼的思想火花,照亮了黑夜般迷茫的世界,他的冷峻是如此強悍,洞察力是如此深刻,他美妙的文思天花亂墜,驚世駭俗,至今依舊是現代文學難以逾越的高峰。 卡夫卡,一個古怪的名字。卡夫卡,一個深不見底的謎語。卡夫卡,一個風趣幽默的觀察家。卡夫卡,一個曾經存在過的塵世的精靈。卡夫卡,一個訂婚離婚不斷折騰的寂寞的單身漢。卡夫卡,一個以幾部未完成的小說震動文學界,並徹底改變人們的文學觀念的人。這個充滿着女性般溫柔的男人,就像一個仿佛剛剛失去的夢,帶給人們無窮的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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