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奈河橋頭開了家小店度日,不曾想生意興隆,每天從早忙到晚也沒閒工 夫到鬼市上去看花燈。我雇了兩個小鬼幫工,一個幫我收錢,一個招呼客人,還 好有他們倆幫着我,不然,我非得累死不可。
奈河橋是鬼市里最美的一座橋,橋很精緻,可並不宏偉。只一人可過,這規 矩可不能改。這是用了好幾十年的鬼斧神工精心設計建造的。原來的橋很簡陋, 做工粗糙,是一條獨木橋,每次也只可供一人通過。人們早就不滿意了,大家迫 切地感到,奈河橋應是希望之橋,是通向塵世的生命之橋。所以,現今這橋雕梁 畫棟,成了鬼市里一道最靚麗的風景。
自然,我和行行色色的孟婆們(由於人口過剩,所以單個孟婆的壟斷經營早 打破了)是鄰居,她們也時常為我招攬生意,總是建議我擴大經營的規模。一位 張孟婆這樣煽動說:“尤(油)嘴啊(我挺能說的,有此外號),你的店處於本 市的黃金地段,人頭密集,這陰間誰個不想過那奈何橋去塵世投胎啊!不想的, 是因為罪孽太深,或沒關係沒路子的人。最近你聽說沒有,那些魔頭鬼吏徇私舞 弊,錢多得可鋪成厚厚的地毯,從別墅直通到奈何橋邊。可憐我們這些人只能幾 萬幾萬的賺些小錢,可他們的錢是論兆億的,有專門的冥國銀行為他們打點,個 個肥得流油,據說,他們過奈何橋等於是出國旅遊,那是想走就走的。
閻王爺雖嘴上說大家一齊致富,可到了底下,那就得看自己的本事了。這年 頭,誰不做一點徇私枉法,偷偷摸摸的事?要不,還真沒法活了。你借高利貸開 了這家小店,這我們都知道,你賣的那些淚紙,情絹,傷心燭,只名兒好聽的養 顏丹等等,雖利薄,可銷量驚人。看把你那倆小幫手給累得,有人已經起意要告 你虐待童工了。我們幾個姐們平時也就賣幾桶茶,打發閒日子,也積了點閒錢, 我們幾個商量好了,想給你的小店投點資。你看你的小店,象個什麼樣子,光線 灰暗,貨物堆得象垃圾山,一塌糊塗。
我們想給你的店面來個徹底的精裝修,門兩邊裝上兩支長明燈,重新打造新 的貨櫃貨架,請櫥窗師來重新設計擺放,招一位曾在陽世的牢裡呆過的神偷漢子 幫你盯着,我們也都是幫得上忙的,生意肯定跑火。當然,這兩童工照用,便宜 嘛,年輕人是請不起的,他們主意特多,老想跳槽什麼的,很麻煩的。要是主管 部門來調查,我們姐幾個來幫你搞掂,你不用分心,對付那些撈熟了手又花心的 檢查人員,還不是小菜一碟,你看咋樣?”
我一邊聽,一邊手裡忙活着。這張孟婆和我談過幾次了,我只當是耳旁風, 吹過也就吹過了,沒往心裡去。我討厭和人合股經營。以前試過幾次,都失敗了。 人常說人與人難相處,其實鬼與鬼更難相交,可以說個個彼此都覺得是討厭鬼, 小器鬼,貪心鬼,害人精。要不他也不會在這陰世里鬼混得出不了頭。
我以前愛過一個上吊鬼,漂亮!那真是沒得說。可她自戀得不得了,每天對 着鏡子照個不停。那時我是賣化妝品的,就是賣一些水色胭脂之類的,本薄利小。 她是我的老客戶,接觸一多,日久生情,也不知怎麼的,她老喜歡往我這兒蹭。 我也由見到她便心生愉悅而致貪戀她那骨感的身材,沉魚落雁的美貌,到後來真 是難捨難分了。
我們這兒早已不興結婚或同居之類的男女結合方式,而是名之為“合股經 營”。我本想將化妝品小店盤出去,以她的注入資金在奈何橋邊開一家如今此店, 可她不樂意,說她的嫁妝錢是不能動用的,這是她家鄉的風俗,傳了幾千年,打 從陽間就開始算了。她還強調說,可不能壞了規矩。可自從“合股經營”後,我 的生意每況愈下。她極其好吃懶做,每天除了玩麻將就是逛街買衣服,全用我的 錢。剛開始我還以為是暫時現象,心想等她很快搞清楚了我的經濟狀況就不會窮 花亂使,逼得我破產了。
真是願望比不了現實。她根本就毫不理會,漠不關心,天天照舊,她買回來 的東西我幾乎可以再開家小店重新削價賣出去,而且不會虧什麼。我和她正正經 經嚴肅地談了幾回,可全不管用。儘管我很愛她,每天都離不開她,和她溫存的 時候,那快樂的感覺簡直有勝於呆在塵世的髮廊里。可我私下合計,我若一旦說 出資金周轉不過來,她就會象陰風一樣飄個無影無蹤,她那人可絕不會跟我過窮 日子的。
實際上,三個月不到,我們就散夥了,我虧得不多,可也得花幾年工夫去賺 的。我也沒理她飄哪兒去了,有這三個月也就夠了,我知道什麼是愛情了。她剛 走那陣子,我想她想得實在難受,就會一個人晚上偷偷去性用品商店裡搜尋安慰, 那裡面奇怪的東西太多了,不好意思在這兒一一列舉。
其實,張孟婆的這番話說得很在理,充滿了一種現實的智慧。說我一點也不 動心,那可就太沒腦子了。可鬼們的誠信度極低,今天簽的合同,明天就成了廢 紙;說好了要一起辦的事,到時候,連個鬼影子都見不到,你說我該相信誰呢? 可畢竟張孟婆那班姐們我是很了解的,雖說她們個個人老珠黃,人模鬼樣,可特 愛臭美,特精明。
孟婆茶本來按陰間市場法是統一定價售賣的,可她們占着奈何橋風景區的天 時地利,將這傳統優質產品賣成了高價,而且完全是看人賣,靠察言觀色獲取額 外利潤,所以,她們是自斷財路。不久,就被外來商戶競爭得生意清淡,可又不 肯降價,死撐門面,說是樹活一張皮,不能讓外行看笑話。她們開始做廣告,希 望抓住這最後一根稻草。她們貼出的廣告說,唯有自己的孟婆茶才是祖傳秘方, 經了幾世幾代研製而成,絕不和世面上的假冒偽劣同日而語。可廣告大戰的結果 是:沒什麼是真的了,誰的便宜誰的就是真的。這可苦了這幫孟婆們,她們紛紛 打起了價格戰,因此,這惡性競爭的結果就是,大家都熱心的做起了虧本買賣, 就看誰更能熬,更虧得起,能拖跨對手。這兒插一句:此地的房租貴得離譜,大 部分利潤都交給房地產商了。
我不否認我是個商場老手,對各種生意都知根知底。別看我做的是針頭線腦 的小生意,也就是賣些日用品什麼的,可我因為身份不高,在銀行就貸不到款, 而只能去借高利貸起本。可別人不知我早還清了那筆款子,現在的一切都是我自 己的了。可我逢人還是說高利貸害死人,我這一世也不得翻身了。哪能讓別人知 道自己的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藥!叫窮好,叫窮可降低自己風險,減少他人的嫉妒, 樹大自然招風,甚至風必摧之。雖然我兜里有的是錢,可我偏要說自己窮得揭不 開鍋,天天喝清水度日。所謂“大隱隱於市”,這裡邊學問是很精深的啊!
陰界的白天就象塵世上陰天裡暗灰的黎明,夜裡遊蕩的鬼們,不睡到早上十 點以後是不肯起床的。而我六點就開了店門,招呼一撥撥投胎和送行的鬼們進店 購買東西。過奈何橋是有通關時間限制的,轉魂關長,就是專管奈何橋一帶事務 的官,一般的作息習慣是休息三個鍾就通關開放半個鐘,其中的寓意是誰也別輕 松過關。沒錢沒護照的想溜過此橋,那是比登天還難的。
今天風很小,不比平時那些冤魂屈鬼喊得陰風亂序,吹的街面上磚石橫飛, 店門口若是不支塊大停屍板擋着,那是連貨物都會吹出去沿着街道翻滾的。這裡 的風不象塵世,還有個天氣預報給人指點,這裡完全是聽天由性,都是些沒來由, 冷不妨的疾風,可憐那些身子骨先天不足的,往往不敢出門,要不,很容易被吹 得在街上倒立,剛修來的那點元氣也會吹沒了。 張孟婆的話攪得我一夜未睡。雖然我的店開了幾十年了,每天收入不少,可 還完高利貸也就所剩無幾,還別提城管,稅務,房產商,帶有黑社會性質的小團 體,惡勢力,這些都是要錢打發的。江湖風雲詭譎,變幻莫測,就是我的這麼一 個雞毛小店,與世無爭,可也得將周邊的環境探查清楚,做足了預防措施才能求 個安穩,圖點溫飽。如果和孟婆們聯手,要是真能精誠團結,一致對外,那我的 小店就是一家小型公司了。而且據我的推算,幾十年來,張孟婆們已積累了不少 的資金,為了瞞過房產商的嗅覺(他們一有風吹草動就會立即漲房租的)和阻止 貪官的黑手,她們的錢從不存入銀行,而是分散投資,奈何橋邊的大小店面和小 公司都被她們的資金暗流所控制了。
張孟婆開出的條件非常誘人,不管怎麼說,這幫娘們早就盯上了我的小店, 我若是不答應,受損的還是我自己。你想想,茫茫陰間,我沒有後台,沒有固定 的合作夥伴,勢單力薄,要和一股勢力爭鬥,將會是怎樣的結果。日子難過啊, 想當初我孤身一人在陰間遊蕩,四處打工謀生,沒技術也不會做生意,總是飢一 頓飽一頓的,三餐里能找到兩餐就不錯了,總算沒餓死。後來一位老頭教會了我 做生意,還給了我一點本錢,從此我才在鬼市里開創了自己的事業,如今還有一 點起色,好日子已經開始了。我不由得有點志得意滿,我為我獨立自由的生活感 到非常的滿足,非常的快樂。可也時時危機四伏,因為,前途渺茫。說不定那天 閻王爺發下一份最新的黃頭文件來,宣布我的店地要重新開發,興建五星級的賓 館,我就必須無條件的遷出,到偏僻的小街去另租鋪位。那可就慘了,這好日子 就結束了。
所以我對張孟婆說我願意她們投資入股,這是我想了一晚的決定,頭髮都想 白了。張孟婆今兒打扮得很得體,一件黑襟滾花邊的長袖衫將她半老徐娘的風流 襯得妖饒十分,大褲口嵌着細絲白邊的似裙非裙的下衣在穿堂風裡輕抖,細手腕 上兩隻潤圓泛澤的玉鐲明示着富貴,一眼看去,還真有些風情不掩的韻致。她是 在塵間痴迷一段縹緲的戀情而想不開,一個人打扮得娉娉婷婷在床上吞了大量安 眠藥來到陰間的。她的臉和我一樣的蒼白,可在她的臉頰上那皺摺的皮膚里,似 乎還透着微紅的色澤,這倒不是想象,或許是抹了胭脂的緣故,反正,我對她印 象很好,我相信我們能夠合作得來。
張孟婆很爽朗的大笑一聲,把我那兩個正忙的跟猴子似的小幫手嚇得停住了 手上的活計。他倆碰頭說話,正好被我看見,我抓起苕帚就朝他們扔去,斥道: 磨蹭什麼啊--快幹活!這兩小鬼吐了吐舌頭,相互推了一把,懶洋洋地拾撿起 掉在地上的燭頭和苕帚。張孟婆點了一支煙抽着,一隻胳膊倚在我高高的櫃檯上, 兩眼放出勝利者興奮的光芒,穿過了煙霧射到我臉上,可我面無表情。她吐了口 煙說:“這兩懶骨頭,今後我來幫你收拾,不打是不成器的。”她從鞋底摳出一 份擬好的合同書,自己用手先打上一個口水模(鬼眼是十分犀利的,嗅覺尤其敏 銳)然後拿給我看。我一目十行,覺得沒什麼出入,也就打上了自己的口水模。
從此,我自由的個體戶的生活就告結束了,我將和孟婆們為了更多的市場份 額團結在一起,為了生存而戰鬥,而這一切,不過是為了去到奈何橋上一過,去 塵世里投胎,去為了那多磨多難的幾十年塵世光景,那實實在在的一生,而備足 陰功。這就象一個陰鬱而無盡的輪迴之夢,可也有着希望,有着期盼,是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