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肯定要碰到一些奇怪不走運的人,甚至是不可理喻的人。他們的一生似乎是註定了的,幾乎沒有什麼可改善的餘地,沒有什麼人去幫助他們,也沒有什麼人真正關心他們,他們就像野草一樣,春天懵然地長出來了,未及開一朵像樣的花,結一顆有意義的果實,便在秋天裡無聲衰敗了去。
想到這些,我就有一種說不出的難受。他們的命運如此,我們的命運,有時想來也不過如此。
我的一個小學同學就是這樣的人。他有一個非常古板嚴厲的父親,是一個小單位里的木工。這人在外是個嚴肅冷漠的樣子,回到家裡,卻是個徹頭徹尾的暴君。小時候,只要他父親一回家,他遠遠見着那身影,就立刻慌慌地朝家裡跑,那份刻在骨子裡的膽怯,那時的我看在眼裡,只覺得莫名又心酸。
同學生來本就懦弱,頭頂擺着這樣一位父親,日日被壓着、拘着,性格便越發怯弱隱忍,可他心底里,卻憋着一股沉沉的不平。這份不平攢到他參加工作,終於一點點發作出來,讓他做出許多出人意料的舉動。
那是八幾年的事了,他做臨時工,慢慢攢下了一兩千塊錢。許是一次和父親的激烈爭吵,又或許是真的熬夠了父親無休止的嘮叨,他一聲招呼也沒打,揣着那筆錢,一個人就去獨自游世界了。
他只讀到初中畢業,身材和我差不多,一米七零左右,長得還算端正,身強力壯。只是臉上總帶着一層陌生的猶疑,顯得沒什麼主見,也少了幾分篤定的模樣。他向來不善於和陌生人打交道,碰到一點事,第一念頭總是躲開,而非冷靜應對。
你能想象嗎?他這場獨自的游世界,不過是坐着汽車換火車,連雙腳踏實落回地面的時間都很少。他從家裡坐車到豐城縣,再乘上去鄭州或北京的火車,到了終點站便轉車,一路去了天津、南京、上海,又經浙江折回南昌,再回豐城,最後歸家。我不知道他一路上究竟看到了什麼,只覺得他不過是揣着家裡的那座囚籠,在廣闊的天地里茫然晃悠了一圈。回到家時,身上的錢花得精光,心裡的東西卻原封未動,唯獨對父親,徹底不加理會,也懶得搭理,仿佛這樣,才算從心底里出了那口積年的氣。
過了幾年,他又做了一次遠行的決定。他跟着一個包工頭,從家裡出發,坐了幾天幾夜的火車,去了新疆。這次是出門做工,倒也沒和父親爭吵,只是父子之間本就冷淡,父親不管他,他也不理父親。那時他的父親已經退休,年近六十,脾氣比從前更顯陰鬱。
他說,在新疆,凌晨四點天就亮了。他幹的是泥水活,日日彎腰勞作,時間一長,就落下了腰痛的毛病。平日裡吃的都是麵食,還有羊肉,怎麼也吃不習慣。那地方,目之所及不是亂石,就是戈壁與沙漠,沒有半點消遣的去處,日子熬久了,就熬不住地想家,只想回來。可偏偏被合同絆着,工錢又被拖欠,想走也走不了。熬到工程結束,只結了一點路費匆匆跑回來,又是幾天幾夜的火車顛簸。餘下的工錢,因為幾個包工頭互相鬧矛盾,有的遠在湖南,新疆又隔着萬水千山,終究是一分也沒要到,等於在那邊白白做了幾個月的義務工。他從新疆帶回來的,只有一枚鵝卵石,外形圓溜溜像個雞蛋,是他工余時在亂石灘里隨手撿的,算是這段人生經歷,一點微薄的紀念。
他結婚、有了小孩沒幾年,父親就病逝了。他的父親一輩子活得極節儉,他結婚時,父親也沒拿出什麼錢,只憑着一手木工手藝,為他打了一套簡單又過時的家具。他娶的是鄉下姑娘,娘家兄妹多,家境普通,也談不上什麼講究與排場,兩個人湊湊合合過日子,已是萬幸。他也認了命,不是不想,只是生活的底色本就艱難,由不得人多想。
他還有個弟弟,小時候最受父親的偏愛,性子是懦弱里摻着幾分頑劣,讀到初二就輟了學,整日在社會上遊蕩。早早學會了抽煙、賭博,生得白淨清秀,便也和一些浪蕩女子胡混,到最後,竟成了個十足的小騙子。他和各色人合夥做些所謂的“生意”,拐了別人的貨就卷錢跑路,拿着騙來的錢揮霍享樂,過幾天所謂的高檔日子。等債主找上門,他人早已不見,討債的人就衝到他家,搬空值錢的東西,砸碎所有的窗玻璃。他的父親氣得渾身發抖,聲言要和他徹底斷絕關係。
往後,他的弟弟再也不敢回家,在外邊飢一頓飽一頓地混了幾年。後來終究熬不住,又斗膽回來過幾次,父親見了就罵,他被罵急了,便和父親扭打,甚至動過刀子。到最後,見父親是真的對他絕情到底,便再也沒回過這個家,只是偶爾手頭緊了,會向哥哥借點錢,路過家門口時,也只是遠遠地張望一眼。
那時,車站有個年輕的小姑娘偏偏喜歡上了他,稀里糊塗走到一起,便再也離不開。他索性住進了姑娘家裡,做了名不正言不順的上門女婿。可即便有了落腳的地方,他也半點沒改本性,手裡但凡有一點錢,就拿去賭,依舊整日琢磨着歪門邪道的“生意”,一副好吃懶做的模樣。唯有頭髮梳得時髦,額前留着一綹燙卷的黃髮,在潦倒的日子裡,硬撐着一點虛浮的體面。
其實,我向來不願去回想這些人和這些事,總覺得它們沒什麼所謂的“意義”。我們的周遭,表面上永遠是那樣的樂天,那樣的和諧,一派生機盎然的模樣。可現實深處的迷雲里,卻藏着所有人生的不諧與苦難,藏着數不清的無奈,還有鐵一般冰冷的命運框架,以及那些無聲又冷酷的摩擦與磋磨。
是啊,人若是能真正遺忘這一切,該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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