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三夏季节开始了。劳改队必须抢时间把冬小麦收下来,晒干,入库,然后再种水稻。这天,方洁正和女犯们在地里割麦子,一辆吉普车嘎然停在了路边。一个解放军军官带着警卫员随着劳改队工作人员下了车。正在弯着腰割麦子的方洁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她扭头看了一眼,眼睛一亮,直起腰叫了声“若潮。”就两眼一黑,栽倒在麦地里。
若潮冲到麦地里,跪在地上将方洁抱在怀里焦急地呼唤她。他看着怀中的方洁,脸和脖子晒得黑红,烈日酷暑和近乎原始的劳动使她汗流满面,黑色的粗布囚衣早已湿透,浑身散发出那种他熟悉的气息。他曾经和方洁朝夕相处,肌肤相亲。他太熟悉,太喜欢她身上那种特有的,温馨的气息了。眼前双目紧闭的方洁忽然幻化成十年前他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样子。那时的她也是紧闭着双眼,却是面色苍白,毫无生命的迹象。在国家危亡的时刻,这个纯真的姑娘勇敢地拿起了刀枪,捍卫祖国的尊严。然而,命运却两次将她抛入牢狱,备受摧残。想到这儿,他心如刀绞,一声声地呼唤着心爱的姑娘。
方洁慢慢的睁开眼睛,只说了声“若潮,你怎么才来呀?”就搂着若潮的脖子,喜极而泣。
工作人员将围观的劳改人员驱散了,“都接着干活儿去吧。”这个场面让他们有点尴尬,一个解放军的首长和一个劳改犯,军统特务搂在一起,让他们无法接受。但他是首长,和潘政委一个部队的老战友。他们只好把囚犯们驱赶开,依然回去割麦子。
“你怎么了?”若潮担忧地问。
“可能有点儿中暑,起来的也急了点儿。都怪你,这么晚才来。”方洁说着,眼泪又扑簌簌地掉了下来。眼前就是她心上的男人,她可以倚靠,撒娇的港湾。一腔热血,十年离别,恨也依依,情也依依。
若潮没有阻止她的哭泣。哭吧,好姑娘,这也许是你今生最后一次哭泣了。从今后,天涯海角,我们永远在一起!
内战结束后,作为胜利者,他看到了太多的同僚,离了自己多年前在家乡娶下的结发之妻,和自己志同道合的女战友或年轻活泼的女学生结了婚,只把乡下女人含辛茹苦拉扯大的孩子带进了城里,享受这胜利果实。作为一个英俊而又有文化的单身军官,他很受年轻姑娘们的青睐,然而失去了心爱的姑娘,他已经不知如何去爱,再也没有一个女子能像方洁那样深入他的内心。
他曾经去过二十五军覆没的碾庄,努力寻找方洁的一切线索,徘徊在昔日曾经残酷厮杀的战场,想像着硝烟弥漫中,那个英勇的姑娘冲锋陷阵的样子,就像那些一排排倒在自己面前的国民党官兵一样。他曾经参加过那场惨烈的战役,也知道这个在双方战史上都刻下了名字的村庄。这片黄土下埋着近十万亡魂,还有人分得清他们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的军人吗?他们都是生于这块黄土地,长于这块黄土地,年纪轻轻便葬身于这块黄土地的中国人。
这时,警卫员从车里把军用水壶拿来,若潮一边喂方洁水喝,一边说:“解放后,我一直在找你,原以为今生已成永诀,直到小秦同志来外调你的情况,我才得知你的下落。我写完证明材料,就立刻跳上车子赶来了。”
“那结果呢?我可再也不想坐牢了。”方洁急切地问。
“潘政委说如果我说的情况属实,他可以向上级打报告,将功折罪,对你做宽大处理。”
“难道他还信不过你吗?”方洁问。
“毕竟我们俩有这层关系,上级会要求更多的证据的。小秦正在冀县收集材料,我相信那儿的党员群众会如实反映你的情况的。”
“但愿他不会去找瞿书记。”方洁有些担心。
“他一定会去的。瞿书记现在在省委工作,她虽是个党性很强的领导,可在心里一直是很喜欢你的。在抗战最艰苦的那些日子里,她不止一次私下里对我说过,要是方洁还在就好了。”
“那她为什么总对我凶巴巴的?”方洁不解。
“还不是因为你的军统身份。她的心里毕竟有个结啊”若潮答道。
方洁无言以对。
若潮在劳改队陪了方洁三天三夜。潘政委感念他们这十年来颠沛流离,悲欢离合的恋情,为老战友破了例。他们上一次刚见面又匆匆离别,几乎没有交流过什么离情。这一次,他们一面缠绵,一面相互倾诉十年相思之情。
若潮回部队了。几天后出工时,方洁发现秦管理员回来了。她破天荒地冲着秦管理员友善地笑了一下,毕竟是他找到了若潮。
到了地边,秦管理员分配了插秧的任务,就把方洁叫到一边,小声地对她说:“从张师长那儿出来,我就奔冀县去了。那儿的干部,群众都作证说你是个抗日英雄。咳,说你什么的都有,就差把你说成仙女下凡了。你还记得林樱吧?她现在是区委书记了,她在证明材料上说是你和刘书记的坚贞不屈激励她成为了一个坚定的革命者。”
方洁想起了自己教过的那个勇敢的女学生。她笑了,笑的很动人“那我可得感谢林樱还有乡亲们啦。”
接着,秦管理员很崇拜地说:“你一定像电影里的赵一曼一样,在鬼子的酷刑面前表现得特别勇敢吧?”
方洁的笑容敛住了。她看了一眼这个天真的小同乡,垂下头沉吟了半晌,才抬起头来望着远方。水田反射着强烈的阳光,方洁不得不眯起眼睛。她悲戚地说:“我不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人。受刑的时侯,是很狼狈的。”她说不下去了。
秦管理员看着她,若有所思。
一个月后,方洁的劳教被解除了。她穿着若潮带给她的粉色白色条纹的衬衫,米黄色的裤子,塑料凉鞋,跟着若潮走出了牢门。大门在身后咣当关上了,方洁愣住了。门口站着一对穿着黄军装,却没戴领章,帽徽的人正冲着她微笑。“哥哥。”方洁惊喜地叫了一声。就扑到方涛的怀里,埋怨道:“你到哪儿去了?抗战胜利的时候,你为什么都不回来看我?”
方涛扶着妹妹的肩膀说:“抗战一胜利,我就随林总星夜兼程赶到了东北,整天忙着和苏军交涉,和国民党斗,没法离开。平津战役一结束,我就回到咱家的老屋,只收到你留给我的信。于是我就四处打听,知道二十五军在碾庄全军覆没。直到张师长找到我,告诉我你的下落,才和你嫂子一起赶来了。”
原来,在四五年八月十日,日本接受波茨坦公告,向盟国乞降的当天夜里开始,八路军总部就连发七道命令,命令各解放区的抗日武装向附近的日伪军发出通牒,限令其在规定时间内交出全部武器投降,其中也有迅速向东北进军的命令。当方洁在北平苦苦守望哥哥的时候,方涛正在星夜兼程,赶往东北的行军途中。难怪方洁找不到若潮和哥哥,原来那场决定了中国命运的大决战早已悄悄地开始了。
方洁转过身来,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嫂子。”
嫂子亲切地握着方洁的手说:“小洁,你哥哥经常和我念叨你。他说的不错,真是个俊姑娘”
方洁被嫂子说的有点不好意思,她转过身来捶着若潮的胸脯说:“你好坏哦,都不早点跟我讲。”
若潮说:“这不是挺好吗?与其让你苦苦地等待,还不如一下子给你个惊喜。”
方涛说:“你们先跟着我的车到我家去吧,等成了亲有了房子再搬过去住。”
方洁低着头,红着脸看着若潮。若潮将她揽在怀里说:“小洁,嫁给我吧!”
方洁抬起头,冲着他轻轻地点了点头,就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幸福地笑了。十年了,他们在烽火连天的抗战中相识,相爱,怀着对祖国的忠诚和各自的信仰,把似水柔情化做侠肝义胆,为祖国而战。虽然命运把他们拖入了敌对的阵营,但他们对爱情忠贞不渝,不离不弃。历经多少风霜雪雨,爱恨情仇,这对恋人终于走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