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鄢识从天桥上走下来,满怀期待地望着婉瑜,而婉瑜的目光却穿越他,仍旧殷殷地巡视着前方,寻找着她心目中的丈夫。谁能告诉我,婉瑜等的那个陆鄢识就是回来的这个陆鄢识呢?这个陆鄢识即使站在她的面前她都不认识,难道只是因为她的忘性吗?二十多年啊!一代人的生命!走的陆焉识是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回来的是一个鹤发苍颜,穷困`潦倒的老头,回来的和走的是迥然相异的两个人。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还魂的的只能是鬼,而失去的却已万劫不复。
然而使人变成鬼的并不是鬼,就是生活在那个疯狂的年代里的,我们这些普通人。在那只讲阶级斗争的年代,敌我界限是那么分明。女儿为了和父亲划清界线,自己能在芭蕾舞里跳吴清华,就出卖父亲,生生地把父母生离死别地拆开。是的,那时她还年轻,但是,且不说血缘之亲,人的恻隐之心是生而有之的吧?怜悯被侮辱被损害的人的良知呢?女儿,在你做这些事的时候,你的心疼吗?当后来,女儿告诉父亲“出卖你的是我”,里面有着多少年埋在心底的内疚悔恨,更有着辛酸,委屈和无助!父亲却一句“我知道”就轻轻拂过,然而这里的痛,又有谁能述说?
我们这些当时的年轻人或多或少地都曾经对受害者显示过残忍,或不仁。我记得当时我只有十七岁,我分配到的小工厂原来属于一个姓汤的小资本家,我进厂时汤姓资本家和他的妻子儿子都在我的车间里改造。那时隔三岔五厂里就在我的车间里开他们的斗争会,我记得我很崇拜的一个很有文采的六六届高中生,在一次斗争会上,突然跨上前,狠狠地将汤姓资本家的头按下去,到现在,我还忘不掉这与他留给我的印象不协调的一幕。我当时对这家人的确有恻隐之心,但是我从没有主动地对他们表示过同情,只是静静注视着他们,想从他们没有表情的脸上看出什么情绪。他们一家人的样子到现在还历历在目。
这个可怕的年代远得好像与我们隔了一个世纪,其实连一代人都还没过去。政府还是那个政府,人还是那些人。美国政府对种族歧视做出过道歉,德国政府对虐犹做出了道歉,中国政府却从未对反右和文革做出正式道歉。仿佛只要对右派平反就是大恩典。中国政府也从未就造成反右,文革的原因作过检讨,也从未就其根源作过清算。而反右和文革造成了无数像陆鄢识这样的家庭悲剧,造成无数像林昭那样的有为青年的精神和肉体上的毁灭,对每个中国人的冲击都是灾难性的。那些噩梦似的年代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吗?
不然,而且有征兆。近来悼念林昭的活动受到政府的阻扰;从胁迫资助新公民运动的王公权和许志勇划清界限开始,近来又接二连三地有异见人士在央视上悔过自新,这个情景是如此地似曾相识!近日,《党建》文章竟称《归来》是反党的“集合号”,这都给了我们一个警示,这噩梦离我们有多么的近!
《归来》毋宁说是张艺谋的回归,从商业电影,哗众取宠的盲途中回归到中国的现实。从新回归那片曾经孕育他的黄土地和在那里活着的人民。而陆鄢识们的人生,爱情,家庭却永远地万劫不复了。
影片结尾就如一个黑色幽默:风雪中,已经耄耋之年的陆焉识每月五号仍旧陪着婉瑜去迎接那个永远回不来的自己。不同的是,婉瑜现在坐着轮椅,而举着写着“陆焉识”的牌子的是他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