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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心的博客  
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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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玉渊潭 2010-12-01 10:53:24

尚丽曼背对着初夏的阳光站在韩国农贸市场的出口。她一面等着丈夫推车出来,一面低头翻阅着当地免费的中文报纸。这家韩国店堆报纸就跟他们堆大白菜一样,韩文、中文、西班牙文各自成堆散放在地上。休士顿的华人周末都喜欢到韩国店采购一周的食物。她讨厌采购,所以等在这儿。她的头发仍是漆黑浓密,软软地垂在脸上,精巧的脚髁在裙摆的底下面不经意地扭动着,让人看不出她的年龄。丽曼已经五十四岁了,自从过了五十岁她已经对年龄不那么敏感,她对很多人和事都不像以前那么在乎。譬如她看报纸也是为了免得跟那些半熟不生的人打招呼,她不太在乎别人怎么想了。要是能越活越轻松,看来老一点也不尽是坏事。

她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头版,那上面有一大堆花花绿绿的关于本地中国商会和中国休斯敦领馆人员聚会的照片。她平时最不注意这类新闻,每当中文报刊经常报道某某教授时,她就会起疑心,因为真的教授们大都忙于别的的事,哪有闲暇经常在这种场合露面。只有像她认识的那两位在大学实验室干活的访问学者,因为闷才爱参加这类活动。每次他们出现在中文报刊上时,都被冠与教授头衔。要说他们也都是五六十岁的人了,要是没出国,在国内早熬成了教授。可惜在美国,光靠熬是成为不了教授的。突然一行黑体字映入她的眼帘,“纪玉田博士向与会者介绍了自己绿色能源的科技项目”, 纪玉田?她的心猛一阵荒跳,她知道他也在美国,但不知道他原来就在这里。她急忙搜索照片中的人头,希望发现那张她一直不能忘怀的脸。她有些恐惧地想,三十年了,她还能认出他嘛?她自己也不清楚是不是真地想看到他年近六十的模样。

那是一九七八年,中秋节将近的时候。他二十八,她二十五。他们这些刚刚经历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的中国青年们,就好像刚出监狱的犯人似的,有太多的事情需要补做。当父母的都忙着托人拜友地给自己的大儿大女介绍对象,光怕他们老死家中还是光棍一条。他原来是工农兵学员,但他现在是中国文革后的第一批研究生,北京最抢手的准女婿。

她趁着妈妈正和介绍人谈话的工夫,偷偷在灯光下打量着这张文气得近乎漂亮的脸。他的眼睛在镜片后躲闪着,这反而给她平添了几分优势。他突然笑了一下,而且难为情地把身子使劲地一扭,露出了发黄的牙龈,“噢,别这样!”丽曼在心底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第二次他们约在中山公园。他肯定早就发现了她,不然怎么从大老远他就开始扭捏了起来,弄得丽曼简直想转身走掉。是她妈妈坚持要她来的。但是,当他们坐在公园的庭院里,在浓郁的葡萄架下,安静地交谈的时候,她立刻被他吸引住了。他们从斯汤达谈到托尔斯泰,从屠格涅夫谈到柔石,这种共鸣使他们心潮荡漾。他谈话的时候瞳仁黑沉沉的,显得有点凝重并不看着她,但她能感受得到那沉在底下的力量和丰富。当他谈起他的生物科学的时候一点都不显得枯燥,很有激情的样子。她几乎立刻就选择了他。

她的探亲就要结束了,她要回上海。那是中秋节的第二天。他们并肩坐在玉渊潭的湖边。整个湖都融入了金色的月光里,四周像白昼一样清晰,唯有那波光粼粼的湖水是黑色的。在月光下她给他朗诵柔石的诗《秋风从西方来了》,“秋风从西方来了看落叶的飘飘,秋风从西方来了听芦苇的啸啸”

他突然倾斜身子吻了她一下,那是一点预示都没有的闪电式的一吻。她突然觉得嘴唇上冰冷的湿湿的一片,她还从来没有接过吻。她雨点般的拳头落到了他的胸前,他们俩都跳了起来。他先是惊恐地道歉,但又觉得受了什么不公正的待遇。“你打了我!”他对她说。她愣了一下,的确她打了他,“对不起,真的!”

她赶紧道歉。但是她的心仍在扑腾地跳,她觉得深深地被冒犯了,她的初吻一点都不浪漫,被他毁了。

春节到了,她也不想回家见他,但他坚持着,她就回去了。她开始冷淡他,但是他对她却是一往情深。他已经毕业分配到大学研究院教书,学校里有那么多好看的女孩子向他频频注目,他却从没正眼看过她们一眼。他的眼里只有她。他希望第二年的春节,她能跟他回陕西老家结婚,他母亲给她做了件紫色小花的棉袄。

丽曼坐在她黄色的小床上,低着头,用手指在桌子上画着什么看不见的图案。她的浓密的长发滑下来,遮住了半边脸,露出了丰满的红唇。玉田靠在床边的木沙发上,他真希望自己就是那张桌子,那样她就会看着他,抚摸他了。他很想搂她,但又不敢,于是这冲动就变成了从她头到肩膀的,迅速地一摸。“我又不是大花猫,你干嘛那样摸我?”丽曼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快。她想为难他,于是带着一点幸灾乐祸的口气问他:“如果我调不回来,结了婚,生了孩子谁管?”玉田似乎早想好了,他垂下眼睛说:“有了孩子我来带。”丽曼的幸灾乐祸立即消失了,她把玉田的手拉过来,在台灯下细细端详。那手很美,手指修长,纹理细致,只是颜色有点发紫

他喜欢听她念书给他听。她记得最清楚的是,那次她念《前夜》和《罗亭》里的片段给他听的时候,他的眼神像孩子一样的透明。还有一回她真的被他感动了。平常他们外出时都是他争着付钱,可这回他扭捏了半天才告诉她,他除了食堂饭菜票什么都没有了。因为他的朋友崔勇的父亲猝死,家里急需钱,他把所有的钱都掏给了他的朋友。“你给了他多少?”“一百”一百!丽曼的心中大受震动,因为那时一百块是他两个月的工资,而且他的家在农村,也需要钱。换了她可做不到,她喜欢助人,但到不了忘我的程度。她什么都没说,打开了自己钱包,把里面所有的钱,连碎币,都塞到他的装饭票的裂了口的黑夹里。

丽曼对玉田的感觉,经常在两极中震荡。她常常迷惑不解地望着玉田惊叹,安静时,他像一位美丽的处子,动作起来却跌跌撞撞的像一个左脚能被右脚绊倒的笑柄。他动摇了她的择偶标准,她过去宣称只要求内心丰富就行,可是现在她最看重的却变成了“举止潇洒”。

她不久调回了北京,但并不是特别兴奋。她想到以后天天和他在一起,去领教他的扭扭捏捏,还有那冷不防的亲热举动就发怵。她自小就渴望能象屠格涅夫小说里的少女那样恋爱,她对爱充满了高尚,勇敢,浪漫的想象。然而她和个时代的青年一样,从小就没有生活在与异性自由接触的文化氛围她没有从异性相互吸引展到感情和肉体系的切身体,玉田是她第一个正式的恋人。她一想到再过两三个月就要和玉田结婚就想逃跑。她想要的是花前月下,是恋爱,而不是婚姻。她开始躲避玉田,每天都故意晚下班,周末一早就出去。有一天晚上,她刚到家门口,下了自行车,突然看见玉田站在黑暗里。她知道躲不开,只好迎上去,她不知道玉田等了多久,已是冬天了,她能看见玉田跟她说话时嘴里喷出的白气。原来玉田是来给她送他妈为她做的花棉袄。

她和他分手了,就在第二年的春节的前几天。分手的那个晚上很冷,还是在玉渊潭的老地方。她后来一直忘不了,在白色的月光下,他那受伤的眼神。

当玉田研究院的人知道他失恋的消息后,院里不管认识不认识的人,一窝蜂地揣着大把姑娘的照片涌到他的办公桌前,把他冲得头晕目眩,没等他有时间去悲吊他失去的爱情,他的研究生时的导师就给他安排了第一次相亲。而且,他立刻就被第一个姑娘套牢了。他记不得那次相亲的详情了,只记得那个穿着天蓝色碎花连衣裙的姑娘甜蜜地直冲他笑,好像他的桃花运来得如此突然,挡都挡不住。不久这个蓝色的小碎花连衣裙就挂在他的胳膊上在他的研究院上下飘动,正值阳春时节,校园里桃红柳绿,他也像中了花粉热一样有点晕晕的头重脚轻。半年后他们结婚了。

小碎花连衣裙的名字叫周平。是个小巧玲珑、衣着入时的姑娘。周平的心从来不乱,脑子里从来不装没用的东西。最重要的,她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不自相矛盾。他们一结婚就搬入了学院优惠青年教师的新房。周平也瞬间从小鸟依人变成了这个小家的女王。她首先统治的是他的钱袋。开始那钱袋很瘪,但是很快钱就从玉田的教学,写书,技术开发的渠道源源而来。虽然钱袋是鼓了,他们给玉田的家寄钱的数目却没增加。她绝不亏待她唯一的臣民,她按照时尚品味包装他。她给他买了白色的领带配上了青灰色的衬衫。就连他休闲的灯芯绒夹克,都有特定的配件。他本来就瘦高,西装皮鞋似乎矫正了他的扭捏,宝马配金鞍,连他都开始喜欢照镜子了。周平从不为难他,只要他专心事业,按时把钱拿回来就行。家中事无论巨细都不用他拿主意,他想拿也没用,因为越过女皇的管辖范围是不许可的。渐渐地他开始喜欢起这种生活,省脑子。他回想起和丽曼的交往,他弄不懂为什么那么累。他渐渐想不起来丽曼的面孔,她对他成了一个美丽模糊的影子。

丽曼与玉田分手后,可不像他那么抢手。在当时,二十七岁的她怎么讲都是老姑娘了。但丽曼很自信,她知道她吸引人,她看上的男人也会看上她。有了和玉田的经历后,她对男人最大的要求是,让她觉得舒服。经历了几次无疾而终的交往后,她在出版社的楼道里遇到了张扬,他真地超出了她的所求所想,整个是一个阳光大男孩。他们恋爱了,结婚了。幸福的女人是不会想起过去的恋人的。

玉田和周平在他们女儿两岁的时候,迁到了美国。实际上是周平最想出来,似乎这早是她结婚计划的一部分。所以到美国后她比他适应。

玉田攻读博士的五年,是他们家最幸福的时光。美国虽然不是遍地黄金,但哪个初来者不被那里人和大自然的慷慨所感动呢!他去的不是什么名校,是密西根州立大学的一个分部。学校分给他们一套两居室的小单元,屋后有个小院子用白色的栏杆围着。院子后面是广阔的草坪,墨绿色的树林像屏风一样围着草坪。草坪的东面有一座红砖白顶的小教堂,一条青石铺的小路从教堂通到外面大路上。这的确只是一幅普通的田园油画,幸运的是,他们自己就是画中人。学校里还有两对年轻的中国夫妇,跟他们一样是博士生,住得很近。当他们第一次看到一只黑白花的小灌熊悄悄地爬进他们的后院偷吃发青的西红柿时,真觉得亲临童话世界。另外两位中国太太,其中的一位曾是上海市合唱团的歌唱演员,因为她和周平都没事可做,所以走动得更近乎些。她俩最喜欢的就是逛美国社区内各家院中摆的小摊。美国人家从入春开始,每到周末天气好又没有外出的日子,就喜欢把家中用不着的旧东西找出来,在邮箱上挂个牌子,就在院子里摆摊小卖。全家人晒着太阳,喝着冰茶,有的还把邻居朋友也邀请过来一块摆,赚钱还在其次,享受是最重要的。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真是美国中产阶级的黄金时期,所以人们特别慷慨。周平她们经常是把名牌的风衣,皮鞋,墨镜,装满一牛皮纸口袋,给人家$5就拿走了。走的时候,美国人还要对她们说谢谢,希望你能喜欢这些东西。

玉田的日子就不像周平那样好过了。每天他都得在实验室呆到深夜,幸亏家就在校园内,不用开车。玉田的老板查理,比他还小一岁,身高大约有七英尺,可能因为高的缘故,头显得很小,眼镜总溜到鼻尖上。有件事给玉田的印象满深的,有一次他们系主任、一位有名的神经科专家来找查理。查理正好将两长条腿架在桌上打电话,手里端着一杯咖啡,前后摆动地讲得很投入。当查理发现系主任进来,只是向他点点头继续讲,而系主任也就安静地靠着桌子等着。等查理放下电话,也不起身,扬起脸来就跟系主任谈了起来。玉田进实验室的头两年,查理经常夸奖他学东西快,实验做得漂亮。但是后来,玉田就听不到表扬了,而且他觉查理对他的态度愈来愈保留。于是他在实验室干到更晚,把查理布置的事做得更漂亮,可是情形并没有好转。有一天查理过来请他到他的办公室,跟他说如果年底前他还没有发表文章的话,明年实验室没有他的位置。噢!原来这都是因为他没写文章!玉田很委屈,因为他一直以为等时候到了,查理会布置他写的。没想到查理却一直等着他自己起头。不就是写文章吗?他从陕西的黄土地,一直到留洋美国,走了多么长的一段路?什么关他没过过?什么试他没考过?什么苦他没吃过?这点事怎么难得倒他!他把自己关在屋里三个月,综合了他横贯中西的心得,年底前,他一下递给了查理三篇文章,这的确使查理刮目相看。他的两篇文章发表了,其中一篇发表到权威的《生命科学》杂志上。

他戴上了博士帽,他在照像留念时,左手拥妻右手抱女咧大了嘴巴笑着。毕业后,系主任推荐他去了一家很大的生物顾问公司。他的起薪是别人的两倍。不过,他找到了一份工作,却得到了两个老板。一个老板等他交活儿,另一个老板等他交钱。周平就是另一个老板。

在《创世纪》里,当神把夏娃带到亚当面前,亚当看到夏娃后立刻说:这才是我的骨中骨,肉中肉阿!。如果两个男女在一个屋檐下耳鬓斯磨,十年过去了,你的骨还是你的骨,我的肉还是我的肉,井水不犯河水,那么剩下的只有夫妻的名分了。妻子的名分,不管在哪个国家都具有正统的权柄。美国911后的赔偿,平均每个死亡者的妻子都得到了上百万美金的赔偿。这曾引起一些争论,因为美国的离婚律高达50%到60%,也许这个死去的男人正准备和这个女人离婚,也许这个男人正和他爱的另一个女人住在一起,但是只要有妻子的名分,她就拥有这个男人的身家性命。那已跟丈夫分居的妻子,在丈夫的葬礼上穿着黑色的礼服,面容凄戚地接受吊唁者的慰问,而那个正在与那男人同居的女人,却悄悄地躲在一角,偷偷地抹泪。不知道躺在棺材里的那个男人做何感想,当他死了,不顾他的意愿,他已经分手妻子又名正言顺地拥有他了。妻子的名分是权利,可以与爱情无关。

周平在国内学的是英语专业,所以到美国后她等于没有专业。当时,玉田的奖学金每年是一万六美金,学校优惠的房租每月只$400而且包水电费。加上美国的食物极其便宜,他们的日子过得滋滋润润。不过他们的钱是刚好够用不够花。在美国的头五年,周平每次进了美国城府很深的正规商店,她都觉得后背凉飕飕的。他们确实过了一段无欲无望的的田园生活。周平和玉田仅有的几次大吵都是因为给玉田家寄钱。可是在美国,周平不能吵架后扔下孩子回娘家,她才不是那种自讨无趣的女人,所以她只吵不闹。每天当她开着$1000买的丰田二手车去幼稚园接孩子时,她都打心底里觉得窝囊。她相信有一天她会开着卡的莱克到处逛的。她也说不清哪来的信心。这不,玉田一找到工作就年薪十万,果然她的感觉应验了。她觉得她也应该从新施政了。

玉田一上班,周平立刻着手筹建一个与玉田的薪金相称的家。她先是像旋风似地看房子,买房子。然后又卷入了买家具、配窗帘、桌布、椅垫……常常是玉田下班回家了,她的劲头方兴未艾,仍在外头转悠。等新房安置好了,她的兴致又转到时装名牌上。一迷上名牌,她才发现,玉田挣的钱太少,就算玉田年薪二十万,她也买不起正价的名牌。她开始到处逛减价的名牌,有回她看到看到原价$200名牌贝蕾帽现在降到了$79,她爱不释手地在那里揣摩了两个小时,最后还是决定买了三顶,黑,红,白,全家一人一顶。又有一次她又买了三件减价的西装马甲,仍是全家一人一件。玉田现在戴着ROLEX手表,穿着POLO衬衫,DUCK裤子,意大利皮鞋,除了内裤以外什么都是名牌。不过因为都是减价买的,所以挑选余地有限,常常不大配套,有点不伦不类。有了名牌就得显摆,到了冬天,休士敦不冷,他们全家只要出门,一定戴上周平买的名牌帽子,这的确招来不少目光,倒不是因为这帽子是名牌,而是因为这个帽子家庭的确罕见。

玉田的工作是给大型的制药公司做项目规划。这一直是他在读博士时最向往的。他一进入这家顾问公司,就投入了全部的热情和才干去做事。为了建立一套从药品实验到投入市场的自动管理体系,不仅需要他的知识,智慧,更需要的是熟悉客户现有的管理系统。他需要白天晚上,找经理,管理人员们面谈,然后创造自己的规划和预算,如果客户接受,这笔预算的钱就进了他的顾问公司。在这些年中,他给他的公司挣了很多钱,当然公司也很厚待他。他有时回想起来这几年的成绩,自己都有点不相信,就凭自己的陕西英语,这些大老板,大公司竟会买他的账。但做得时间久了,做得项目多了,他疲倦了,就觉得很累很没意思。他所得到的回报只是钱,他的心并不快乐。虽说,他来美国二十年了,还有种客居的感觉。每天他走进公司大厅,还是有那种身处异地的不自在。美国公司经常把员工聚集在一块,吃点小吃,喝点鸡尾酒,饮料什么的,叫做幸福时光。玉田在这种时候,总觉得别扭,不知道往哪儿站,不知道跟人家说什么。他不理解,为什么他听来并不可笑的事会引来美国同事的哄堂大笑。他在公司里尽量回避社交场合。他为了避公司为他安排的生日派对,生日那天他竟借口生病,在家呆着没上班。当他的老板打电话给他,告诉他同事们要在他缺席的情况下分吃蛋糕时,他挺内疚的。后来公司还是把鲜花送到他的家中,祝贺他的生日。

实际上美国公司的这种对员工的亲善只是在它需要你的时候。生意就是赚钱,明天你没有了赚钱的价值,明天就让你走人。尤其像他所属的这种顾问公司,给员工的回报很高,但是决不养闲人。在美国当他第一次遇到公司裁员的时候,虽然他是幸免了,但是真地令他胆战心惊。裁员那天一点预示都没有,早晨上班时公司所有的上层管理人员都整整齐齐地早到了,还增添了许多新的保安人员。每个被裁人员的计算机帐户已被关闭,每个人立即收拾东西,由主管陪同离开公司大楼。第二回裁员他就没能幸免,尽管有了第一次的准备,他仍然觉得被侮辱被侵犯了,心里像被捅了一刀似的疼。

每天晚上下班,他疲倦地回到家,当他看到女儿稚嫩的小脸时,他的的表情立刻就会柔和下来。其实女儿不太理会他,只有他要求时才搂他一下,像小鸟啄食似的亲他一下。但只要这一下就够了,赋予他的奋斗一个意义。他望着在他面前转来转去的周平,他发现周平的小尖下巴不知在什么时候变圆了。小巧的体形也开始中间鼓两头尖。不过她脸上的皮肤仍然细腻白皙,走路的样子仍然是头扬得高高的,更给她增添了几分小母鹅的神态。他纳闷别的夫妻是怎样过的,是不是也像他们这样,两个人朝朝暮暮地在一起,却没有什么可说的?是不是别人也跟他们一样,从来不注视对方的眼睛,不握着对方的手,不向着对方发出过心底的叹息?他们家庭没有朋友,他是因为腼腆不善社交,而周平的朋友看他愚,他看他们俗。他觉得很孤独。

有一回他回老家,乡里四邻,都过来看望他这个村里开天辟地出的的第一个美国博士,他的老母亲可荣耀了。堂哥也是村长,在饭桌上告诉他,村里正集资办一所初中,这样村里的孩子就不用每周背着米带着面,步行十几里山路到镇中学住校了。玉田从堂哥的话中听出了期待,结果他只在喉咙里咕噜了一声,什么都没说出来。他蓦然悟到,他没有权柄支配他挣的钱,他知道周平肯定不会答应赞助这笔钱,因为他们刚在上流社区买了一座更大的房子,每月的要交更多的贷款。过后,他什么时候想起来这件事都会心跳脸红。近来,也许因为寂寞,他越来越频繁地回想起他在家乡时的生活,他想得最多的是在镇里中学读书的日子。他中学的校址是在一所古老的庙里。他还记得在黄昏时,他经常独自坐在山坡后的大榆树下,着迷地读《东周列国志》。他真的不记得他在大学读过的那些外国文学了,只有《东周列国志》至今栩栩如生。他现在比过去更多地想起丽曼,他实在想象不出如果他和她结婚,生活将会是什么样子?但是他很清楚,如果丽曼是他的妻,他脸上没有一个表情能躲过她细心的关注;如果丽曼是他的妻,他不会觉得面包这样贵,膝盖这么软。

丽曼自从得到了玉田的消息后,犹豫不定要不要和玉田联系。一夜又一夜地她闭着眼睛醒到天明。她听说还魂的鬼通常是不美的,但他是她隐藏心底的一抹彩虹,她不能与他失之交臂!她决定先给他发个电子邮件,试探一下他是否原谅了她,是否还记得她。没想到电子邮件发出不到半个时辰,她就接到了他的电话。

你的父母好吗?一声询问几乎使她落泪,因为她从来没有在美国遇见一个认识她父母的人。她告诉他,她妈妈过世了,父亲以七十七岁的高龄,从外面找回来一个陌生老太婆结婚了。没过多久老太婆就烦透了老头,逢人就抱怨她的心脏病是被老头气出来的。可悲的是的是老头耳朵聋,所以一点都不知道实情。你父亲作得对阿!七十七岁的老人,找个老太太吵架也比孤独好。,玉田接过了话头。丽曼简直不相信这话是他说的。她父亲是一位有文化修养的老人,终日面对一个怨妇度日,是多悲惨的一幅图画?何况老头并不孤独,有女儿在侧。作为人,无论活着或死去都应当保持尊严,不应当让生活成为笑柄。这曾经是他俩的共识,他这是怎么了?不过她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还是继续向他诉说这些年她的生活和感受,一直到他完全打消了她往下说的欲望。

最让丽曼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那么重的陕西口音打哪来的?她不记得过去他说话有口音。在过去三十年里,无论在北京还是美国他都没有说家乡话的机会啊!她回想起他过去说话的样子,略带生硬、声音大,但没有明显的口音。可他现在说话又软又快

其实,丽曼没弄错,玉田的浓重的陕西口音原来是隐藏的,是后来才释放出来的。他过去说话没有明显的口音,那是因为他里面有一种较量是从外面看不出来的,而且这一切都发生在他的潜意识里!人是靠精神往上的。这精神是引力,把他从家乡的大榆树吸引到托尔思泰的《复活》那里。当这引力失去时,那返古归宗的原力又把他拽回到大榆树下。其实,不光是他的口音,而是连他的生活观念也还原了。这就是为什么,丽曼听着他的话刺耳,无法沟通。世上有这种奇怪的事!他在美国住了二十年,而且拿了博士学位。他的专业水准达到世界的最高点,而他的人文文化却从美国退回到陕西黄土地。他在美国的高科技氛围里,渐渐地适应用英语进行理性思维的时候,他的情感、精神因为没有归属,于是就返祖归根了。

玉田渴慕地听着丽曼款款而谈,真好,他又听见她的声音了! 他觉得这声音如同天籁般悦耳。当丽曼停下来,柔声问他:你过得还好吗?,他突然觉得胸口酸酸胀胀的,喉咙也咽住了。过去偶尔他也会想象,如果他们再次相逢会是怎样?每次他都感到一种报复的快感,如果她看到他如此成功的话,就一点都不后悔吗?但是现在,他觉得他还是够不上她。他发现自己开始滔滔不决地向她诉起苦来。诉苦本来不是他的性格,更想不到他会向一个曾经抛弃过他的女人诉苦。但是,他的憋在心中的苦闷一旦决了堤,就什么都顾不上了。

他告诉她这些年从读博士到做顾问压力有多大,他又是多么厌倦了做项目和这周而复始的生活,但又不能解脱。他觉得他这辈子就像被别人绑在车的前面往前推,也不知道在哪里能打住……他接着用他那浓重的乡音诉说:我觉得没脸见老家的人,他们办学校我也没有贡献。丽曼,你在我挣钱最少的时候,出现在我面前,我脸上多没光阿。你明天也给我打电话好吗?想到你明天给我打电话,我今天晚上要睡不着了……

她克制着一股混杂的厌恶放了电话。这真是那个曾经强烈地吸引过她的男人吗?这真是那个这么多年无法忘怀的男人吗? 一阵颤栗传过她的心头,她明白这是内心对她自己的审判,因为她用不纯洁的冲动把他从新翻了出来,却发现她比过去更不能接受他。她得残忍地再抛弃他一次。

她开始哭,而且哭得越发不可收拾。她又想起那个中秋节,在玉渊潭的那个夜晚,他的眼睛睁得大大地望着她说:“你还打了我!”一缕额发滑落到他的眼镜上,他瘦高的身子穿着一件绿军装,但仍然挡不住他那一倾无遗的书卷气。她觉得他的眼睛正透过镜片期盼地望着她,她想心疼地抚摸他那张超脱年轻的面庞,但是,这回是他离她而去了

她觉得电话的里那个人,用最后几句黏糊的陕西话,把他杀死了。而她也是杀他的同盟,是电话里那人妻的同盟,是这庸俗、磨难的人生的同盟,是他们一起合谋把这样一个超脱美好的生命杀了。

她决定不再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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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评论
作者:皇城根儿 留言时间:2010-12-04 17:08:03
作者以前家里是三里河的吗?如果是的话,为什么把八一湖叫玉渊潭呢?当年好像没人那么叫。玉渊潭只是个站名。
回复 | 0
作者:叶心 留言时间:2010-12-04 08:37:56
Hi, 我不是三里河。多好一个笔名让别人用了,遗憾。

玉渊潭已经别了,让我们在别处再见。

谢谢,
叶心
回复 | 0
作者:皇城根儿 留言时间:2010-12-01 11:19:17
还有下文吗?

作者文字中的玉渊潭和罗亭让读者又回到了那个年代。

作者可是三里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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