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轮蹑手蹑脚驶抵土耳其港口城市库萨达斯,攸忽之间,如山的钢铁巨兽已把港湾里一泓湛蓝变做自己逼仄的澡盆。 破晓时分,四周悄无声息。港口旗杆顶上一面象征奥斯曼帝国的血红旗帜,让人不免想起当年滚滚蒙古铁骑前溃败西去的人众中那位名叫奥斯曼的青年。 青年于父亲归天之际升任酋长,青年酋长来到德高望重的伊斯兰教长面前,述说自己前晚的梦境:教长胸中升起的月亮落入自己的胸怀,自己的肚脐长出一颗错综复杂的参天大树。 教长沉默良久后开言道:“我的女儿将嫁你为妻,你的国家将主宰世界。” 于是奥斯曼宣布立国,有国才可以爱国; 于是奥斯曼将同被成吉思汗子孙驱赶而来的伊斯兰教徒归附于自己,有教便可卫教;为劫掠杀伐而起的战事由此正名,枭雄的眼光投向东面正土崩瓦解的拜占庭。奥斯曼和他的继承人最终在拜占庭的废墟之上建立起庞大的帝国,枝杈横生的帝国大树,浓荫一时遮蔽亚非拉。 如今帝国不再,游轮高昂的船首俯视之下,昔日帝国的旗帜慵懒垂伏,了无当年的凛凛威风。 古往今来多少帝国,终于都灰飞烟灭,无论他们多么的不心甘情愿。 没有缝隙的红褐色防滑层覆盖着游轮各层甲板,一位老人滚动着自己乘坐的轮椅,悄无声息地来到我身旁的船舷边。 1941年8月,大西洋极北纽芬兰阿金夏海湾的奥古斯塔号军舰上,在那里会晤温斯顿.丘吉尔的富兰克林.罗斯福应该也是这样乘坐着轮椅,只不过那战舰上的甲板应该远没有这般平滑,罗斯福轮椅所到之处难免一番磕磕碰碰。 但是罗斯福坚持着去了,他的坚持导致诞生了大西洋宪章,那份预言有史以来最大帝国的终结的文件,那份以平等理念否决帝国理念的政治宣言。 罗斯福的儿子记录下其父和丘吉尔会晤期间一段至为有趣的对话: ----- 是父亲挑起的话头儿。 “当然,父亲见机说道,“战争结束后,要保证永久和平,就必须保证最大限度的贸易自由。” 父亲顿了一顿。 首相(丘吉尔)低下头来,一侧眉毛高高挑起,紧紧盯着父亲。 “不能人为设限,父亲接续道,“最惠国经济条约越少越好。 要有扩展的机会。开放市场以允许良性竞争。”父亲说着,一面状似漫不经心地环视屋内四处。 丘吉尔挪动一下他的椅子,语气沉重地开言道:“大英帝国的贸易协定是……” 父亲打断了他:“对,那些帝国的贸易协定是很好的例子。 正是因为它们,印度和非洲的人民,所有近东远东殖民地的人民,他们至今仍贫困落后至斯。” 丘吉尔的脖子变红了。 他弯下身凑近前来。 “总统先生,英国绝不同意降低自己在帝国区域内的崇高地位。 成就英伦伟大的贸易必须照旧,必须在英国政府开出的条件下进行。” “这个嘛,父亲一字一顿地说,“在这个问题的某些方面,你,温斯顿,和我之间很可能有分歧。我坚信,要取得巩固的和平,就必须允许落后的国家和人民得以发展。 如何能做到这一点? 很明显,用十八世纪的方式是办不到的。 所以……” “什么叫十八世纪的方式?” “所有由你的政府的任何人所提出的从殖民地无偿攫取宝贵原材料的政策。 二十世纪的方式是在那些殖民地发展工业。 二十世纪的方式要求给殖民地的人民受教育的机会,改善他们的卫生环境,从而提高当地人民的生活水平,以达到增加当地人民财富的目的。” 首相情绪激动,满脸通红。 “你提到印度,”他厉声说道。 “是的,我们不能一面同奴役别人的法西斯作战,一面又拒绝把世界各处的人民从落后的殖民主义的桎梏下解放出来。” “那菲律宾怎么办?” “你提醒得好。 菲律宾会独立,就在1946年。他们的卫生环境已经有所改善,有了现代的教育体系,他们的文盲率一直在逐步降低。” “帝国的经济条约不容干涉。” “那些条约是不合理的。” “那些条约是我们伟大的基石。” “我们所要的和平,父亲坚决地说,“绝不允许任何专制主义的继续。和平的构建要求且必将导致各国人民之间的平等。 各国人民之间的平等的一个体现就是最大限度的允许竞争的贸易自由……” 英国人离开时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 我扶着父亲回到他的舱室,坐下来和他一起吸临睡前最后一支烟。 父亲恨声说:“正宗老牌儿保守党吧? 正宗老牌的保守党,老古董。” “老爸,我有一刻都以为他要失控了。” “哦,他微笑着说,“我和他处得来的。别担心。我们之间会相处得很妙。” “只要你不提印度。” “哼哼,还别说,我想在会晤结束前我们还会再谈到印度。一定还会谈缅甸,还会谈爪哇。 还会谈印度支那。 还会谈所有非洲殖民地。 还会谈埃及和巴勒斯坦。 我们会谈到所有这一切。” ----- 罗斯福和丘吉尔之间的那个回合发生在1941年8月10日,距离日军偷袭珍珠港导致美国参战还有四个月。 一晃七十一年,那一切就像一个梦,而梦是容易为人淡忘的。 不经意间一阵轻风掠过,码头红旗上标明伊斯兰国度的星星月亮一起鼓动,激扬出丝丝缕缕的倔强、不逊,似乎挣扎着要讲出自己曾见证的刀光剑影、血雨腥风。 库萨达斯伏息在安纳托利亚高原西端的爱琴海边,平日里小城一座,常住人口不过五、六万。 然而小城故事多,因了临近历史名城以弗所,周边旅游名胜济济,每年入夏以后人口暴涨到五十万以上。 港口的寂静被突兀而起的喧嚣打碎,大门外路两旁排列成行的出租车司机,眼里泛着希冀的光芒、口中嘶吼着同样的价格,手臂求乞般地伸出,粗壮的,细瘦的,黢黑的,苍白的,都在试图拦下三五成群淌出港口的游客,都想能沾得游客包里袋里盛放的美元欧元。 我们像抵御妖女诱惑水手的歌声一样对周围的一切充耳不闻,脸上努力绷出一付目的明确的样子,眼不旁视,越过人丛,沿着大道煞有介事地匆匆向前。市场供求关系无所不在,以往的经验每每证明,越是游人聚集的地方,出租车要价越高,多走几步,稍远处比较冷清的地段更容易把价钱讲下来。 讨价还价的事就交给同行的台湾H太,能者多劳。 H太的先生看破红尘,回台湾做了居士,年年拿钱出来捐献慈善,一脸憨厚的H太却是锱铢必较,也难怪,保险精算博士的H太,除开有份儿正式的工作不算,还开过冰激凌店,做房产主,凭了一己之力供养三个儿女走出名校,如今儿女都已工作了,她还为他们付买房首付,为他们的前程操劳,H太其实特有爱心,却又更知道尘世的不易。出世难?入世难? 库萨达斯周遭的旅游名胜有数处,我们同司机约好去三个地方。 第一处是所小小石屋,坐落在以弗所附近的夜莺山(克雷所思山)里,据传是圣母玛利亚在耶稣受难升天后度过自己尘世生命最后一段时光之所在。 “陪同圣母来到以弗所以前,圣约翰早已为她在那里建立了一个石头的居室, 很像在拿撒勒的房屋。 居室地处林木间,由中央的壁炉分成两个房 间,壁炉由地上造起,正对门口,状似靠墙而立,墙在两边升高,像阶梯一般直达屋顶,墙内开一小烟道…… 房子的前后房间用放在壁炉两侧的柳条隔屏分开,同样的隔屏(不 止一个)按房子的整个长度靠在左右墙壁上,需要时则用它们来围 成小房间,何时小房间要扩成通间,就轻易地把隔屏撤走 …… 在壁炉的左右两边,有便门经由柳作的隔屏通入两边后面的房间,房间尽头的墙呈圆形…… 表面用精细的一层木料做成。 房顶在侧面也呈圆形,上边是圣母的祈祷所,前边挂著帐幔,在这儿墙上的壁龛内,有壁橱样的设计,像某种圣饼龛,装有旋转 钮,能以开关。 里面放一个十字架,有人手臂那麽大,横材安在竖材上,像耶稣 的十字架曲而不直,这是一具最简单雕刻的十字架,是由圣母和圣约翰共同做的。 它是由三种不同的木头构成,发白的竖材是绿柏木,棕色的一段横材是西洋杉,另一段黄的则是由棕榈木做成…… 十字架的下端稳固地插在一块石头上,如同 基督的十字架插在加尔瓦略(哥耳哥达)山的石洞中……” 这段叙述来自生活在16、17世纪之交的德国的一位修女卡特里娜.艾默里奇,而这本身就是一个传奇。 叙述中用到“状似”,想来因为艾默里奇一生从未踏出国门一步,从未到过以弗所,也从未见过夜莺山, 叙述中的一切都来自艾默里奇得到的“神启”,于是乎一切都有梦境中所见的感觉,所见时而模糊,便只好“状似”了之。 艾默里奇虔诚之至,却生来体弱多病。 忽一日,她手心脚心无端生出伤痕,位置恰合基督受难时被钉穿手脚的部位,且血流不止。甚至她的额头也变得伤痕累累,似乎耶稣头上披荆带棘后的模样,这一切被认为是神迹,艾默里奇于是成了人们眼里通神的人物。常年卧病的她忽一日得到神启,省觉到圣母玛利亚曾跟从使徒约翰去到以弗所。之前约翰为玛利亚在那里山间建起一座小小石屋,屋四周丛林茂密,一溪山泉潺潺绕屋而过。 后来除曾回耶路撒冷做最后一次探视,玛利亚便在这石屋里度过余生。 一位足不出户病卧在床的修女的热昏的胡话?你们信不信?反正他信了。艾默里奇去世五十六年后的1881年,法国巴黎一位修士古耶特前往以弗所,经历一番艰难搜索,果然在夜莺山里觅得一所无不符合艾默里奇描述的石屋,无奈他的报告不为梵蒂冈采信。 再过十年,伊兹密尔的遣使会传教士再度发现该石屋,遂使此处在基督徒之间声名鹊起。 后经几位教皇认定其神圣地位,更于每年八月十五日在这里举办纪念玛利亚升天的仪式,兼之基督教和伊斯兰教都奉玛利亚为圣母,夜莺山里这间石屋终于升级为两大宗教的圣地,每年接受无数教徒的顶礼膜拜。 我们到达那里时,小屋门外等待朝圣参观的人已经沿着蜿蜒曲折的山道排出了很长的队伍。彼时太阳当顶,火燎火烤,眼见队伍如长龙,心里正有些嘀咕是否要等下去,却见其他排队者无不一脸虔诚,于是本着既来之则安之的信条加入队伍。 周围人们表现出的虔诚是我们熟悉的,它当年从天安门前千万红卫兵的人丛中洋溢而出,如今则见于挨家挨户传教的教徒脸上。 常常是风和日丽的周六,正在企盼出发去村野远足的一刻,房屋的大门敲响了。打开门,迎面立了两位服装笔挺的西人男士,操着标准的京腔问:“您说中国话吗?” 如果不是因为对方一脸的虔诚,我恐怕会大笑出声。 “希望您不介意,我们想借此机会向您阐释主的教导。”“哦,您就要出门去?那么请允许我们留下这本小册子供您参考。” 对方的虔诚使我不能推却,已经不知是第几次了,我接过那薄薄的,封皮黄绿相间的册子,上面印了座灯塔,一柱光线喷射而出。 我悄立门口,等待不速之客远去,然后走回屋里,在一片惆怅中把小册子连同那上的灯塔放入存储再生垃圾的箱里,偶而脑中竟会响起“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旋律,心头泛起一丝苦涩。于是周末再有人敲门便轻易不答应,蹑手蹑脚到门边窗户处悄悄向外张一眼,见到不是西装笔挺的传教士才敢开门,自己在自己家里做贼。 石屋前的队伍蜿蜒前行,山上茂盛的橄榄树林撒下浓荫片片,兼之队伍前进很快,排队时基本未受日晒之苦。 说起橄榄树,幼时喜食甘草味道的橄榄,于是对橄榄树很憧憬。到美国发现橄榄阉了当咸菜,皮扎饼上的配料中不时也有。爱吃的,吃得津津有味;不爱吃的,挑放一旁堆起。众口难调。烧菜也用橄榄油,说是有益健康。 然而橄榄吃了经年,还是在这玛利亚的小石屋旁头一次看到货真价实的橄榄树。望着树叶浓荫中星星点点挂着的已经成熟至紫色的果实,耳畔似乎响起三毛的歌: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为什么流浪,为什么流浪远方,为了我梦中的橄榄树”。 队伍前进得快,实在是因为石屋很小,内里更摆设简朴,一览无余,且禁止拍照。 出得石屋,见屋侧有一院落,内有教士为捐款的信众传经祈福。 因为不知那是个俗人止步的地方,我们也就懵里懵懂地走将进去,在里面信步一周。 从那里隔了篱笆望向山谷,果见丛林茂密,山泉缠绕,一如艾默里奇所言。 石屋外的墙上密密麻麻系着观众们留下的许愿签.近看让人大跌眼镜, 那些许愿签居然大都写在面巾纸, 餐巾纸上, 有的干脆就是卫生纸。向神许愿,竟也可以如此将就凑合。 可见土耳其人不会做生意,如果这地方给国人盘了去,呵呵。 至此参观完毕,心里略生怨怼:跑了如许多路,排了如许长队,居然就看到这么丁点儿东西。然而环视四周,别人都一脸的满足,忽然悟到这就是信与不信、朝拜和参观的区别。 “为什么别人信了,我就是信不起来呢?” 这个问题偶然会在不经意间划过心头。 有时我以为自己知道问题的答案:我们见证过自己倾心相信的那一整个信仰的坍塌,已经永远地失去了悟道的翅膀。可是又不尽然,周围有同样经历的人中并不乏信者,我们的朋友们中就有。但是我们感觉信不起来。在纯个人的层面,我们于西人信仰并无敌意,我是说我们没有受过西人宗教迫害,而且对特蕾莎修女这类“模范”还多所景仰。无奈就是信不起来,也从未刻意去努力,好像心底本能地知道,这个不像其他,是努力不来的,没有在特殊时机的纵身一跃,就过不了那道深堑,去不了信者驻足的彼岸。我们甚至还把儿子送到教会学校读了两年,因为那里的修女教师管教严格,自然也知道儿子有可能会受到影响而变成信者,我们不在乎,过往的年月里还偶尔会提醒儿子,信与不信都是他的自由。入教会学校两年后,有一天儿子放学回家很认真地问我:“老师要我问你,我小的时候你是不是在我头上浇了热油。” 原来和儿子同龄的教内孩子们要第一次参加圣餐礼了,老师这是来打问儿子是否受过洗,是否是教徒呢。我们不是教徒,儿子不能和小朋友们一起参加圣餐礼,只能担任司仪,于是我们把他转到了公校。 忽发奇想,信者和不信者是否隔开在基因突变的两边呢? 哪一边又是适者的天堂? 隔壁邻居吉姆应该是信者吧。吉姆年轻时是法庭警卫,一次在酒馆和弟弟一起喝酒,祸从天降,帮派枪战突起,一枚流弹射穿弟弟的身体,又打中吉姆。 弟弟身亡,吉姆失去生育能力。 我们认识吉姆和他夫人杰西时,他们已垂垂老矣,没有子嗣,数十年相依为命,在我们和他们为邻的十数年间,他们从来同入同出,相携如爱侣。后来杰西先走了,吉姆变得深居简出。有一天我下班撞见他,两下聊起来,他说杰西肯定已经在那边为他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他去呢,说这话时吉姆很坦然,末了甚且笑出声来。再过不久吉姆也走了。 数日前去到盐湖城,在摩门教总坛里看到这样的告示:“你和你的家人之间的关系和爱并非结束在此生此世。你们还将在来世相逢,继续你们永远的爱。” 眼望告示私下暗讨,若我真能相信,岂非可以免去内心不时因逐渐老去而生的那些莫名的烦恼凄徨? 然而问题在于这药方必需要“真能相信”才有效,我真的能吗? 哎,信不成也罢,那也无非给莎士比亚多了一个伴儿。 依我看来,莎翁如果是真信者,他断不会通过笔下青年王子的嘴,讲出那段名垂千古的犹疑。 步入总坛一间硕大的展室,琳琅满目的展品,悄无声息地宣示教徒们的善举,环绕四周的照片,发出对心灵无可阻挡的呼唤,灾区饥民伸出的求援之手,战争中失家儿童无助的目光…… 无论个人可否寻得慰藉,这世界终归还是有求于宗教,人民的鸦片常常竟是社会底层最后的希望。无法全信,却也有不可不信,心境就此豁然开朗。 其实无论我能否相信,玛利亚小石屋外总是有据说为圣水的山泉,信也罢,不信也罢,那水总是凉沁心脾、清冽甘甜, 我们也夹杂在众多的信者中围在山泉池边痛饮一番。 此为适者之所为乎? 离开玛利亚的小屋,汽车开出夜莺山,走在环绕山谷间一片平原的高地上,我从驾驶座旁的位置向车外放眼望出去,一幅如画的景象跃入眼帘,山坳间柑橘黄金点点,远山顶古城堡巍峨耸立,心中不免遐思:当年圣约翰和玛利亚必定也曾走过这里,必也看到过这同样的辉煌,如果他们认定这是神的赐予,即便不信,我等又何复多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