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同班同学五月份在北京北海公园聚会,我于事后听说。与会的同学把在白塔下的合影发过来,并连带发来二十二年前(1993)校庆时本班同学返校作贺的三张老照片。靠他们发掘整理的班名册提醒,我能忆起近五十年前班上49员中绝大多数人的名字(真的,只对两三个觉得不像,但相信是我而非名册之误),甚至能或清晰或隐约地想起一些人当年的样子。然而,看着照片,即使只说1993年的,上面多数人模样变化之大不下于我,跟名册对不上。数数,二十多年前是二十到二十四人(三照中人略有不同),最近这次是二十三人,每次都约及当年总数之半。 这个比例使我想起前些年在某网坛看别人的同学聚会。发贴的网友是八十年代上大学并毕业的,提及参聚人数,是当年全班三十多人中的十几个,也是大约一半。当时曾跟贴问“楼主”;来聚会的都是混得比较“整”的吧? 答:是,混得不如意的不想聚。这合乎网上对同聚现像的评论主流。 自己还从未参加过同聚。但是,对那些从不参聚的同学,我倒也不以为尽是因为混得不好。从名册上看,除了三位已不在世,老同学中也有和我一样是不常居北京的。那么,如果有机会躬逢其盛,我是否也要去聚一次呢? 这个问题,如英语中常说的,真是问得好;也就是说,很难简单回答一个“是”或者“否”。 看到那几张同聚照片,思绪自然被拉到五十年前。记得1963年走进中学时,全年级十个班,不少,我们班第九。班里当时人数不到五十,也不少,我的学号也曾第九。初中那一段人生,在我辈真正走上社会(到文革开始,未及上山下乡,我们的学生生涯已经提前中断了)之前,只有三年,睽隔太久,能有的记忆都成散碎片断,自己也觉得也不尽可靠了。尽力抽取归纳,有两端是印象较深的。 一端是,与古今学生大同,记得一些让我受惠的老师。当时学校里教授各门课程的都有一些老教师,被学生(历届相沿)称为某“先生”(无分性别)。上他们的课,自然使学生抱一种期待聆教的心情,课堂气氛安静,讲授顺利。记得初二时上语文课,老先生操一口终生不改的乡音朗诵《石壕吏》,感情充沛,铿锵有声。课后大家嬉笑摹仿,至今未忘,我因此仍能背诵这段杜诗。教授平面几何的女先生,安闲沉静,传授知识有教无类,引人入胜一凭逻辑。而堪与老资格教师比肩的,另有一位教授历史,新从师范毕业,虽然年纪轻,却相当压得住台,使学生悦服。一是他讲课条理连贯,各部分内容呼应愉快,二是他上课从不“压堂”,总是讲毕、一掷粉笔、下课铃起,令人叫绝。有一次,同年级邻班同学竟然在课堂上齐呼“孙老师万岁!” 弄得他一时惶恐不置,急忙制止。我们探头围观,虽然不明具体原因,但也都抚掌会心,直欲相与呼喊。 另一端,也从老师说起,是三年中三位班主任,都给我留下或深或浅的不好的印象。中学时期,心理复杂,经常心情紧张。到初三后期,某被认为“不要求进步”、“不积极靠拢组织”已成为不可改,政治上落后已经定局。一切起源于初一。当时的班主任也算是老教师,本应是位和善的育人者。但只记得她在讲台上疾言厉色:“你光学习好,你不要求进步,那你就是──白专!”其实不才学习成绩也非班里拔尖,“专”在心目中历来悬的甚高,自以为够不上。但是,“要求进步”之类,确实比之学业更加被动艰难,更是越来越跟不上。因此听着老师敲山震虎,心里老是发虚,以为是说自己。其实当时想法也粗俗得很。除了青春期一切不成熟、不稳定、易惶惑与任散漫等等之外,心底里认为:有关“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一切要求说得那么高,那么好,可谁是真能做到的呢? 要求进步靠拢组织的那些同学就算做到啦? 但当时远未觉悟到:学校是为社会培育人材的公器,不应只为某个党(或,更“高尚”云尔,某个阶级)培养事业接班人。学生本应可以或者不问政治、或者选择从政但不从权势党。这些本来是民国常识,但被志成中学(学校旧名)时期以来(先国民党后共产党)的党化教育给弄邪了。而且,看张中行前辈记述的1949年以前北京四中(另一个先国后共的党化教育重镇),国民党时期学校师生中尚能有自由派甚至共产党思想存在(毕竟是民国,毕竟是学校)。到共产党时期,铁板才是真铁,做到了不留孔隙。 这所中学,我的母校,现在(在新校址)门口张悬的是“办成具有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现代学校”,与过去的“培养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说时还要加上定语“真正的”)相对照,是否已经脱离党化教育的严厉禁锢了呢? 为后辈校友祈祝,但愿如此。 回到同学聚会的问题,若有机会,去还是不去? 犹豫再三之后,仍待再四。但有一个想法是确定的:当年集体今既不存,当年大事亦乏善可陈,同学叙旧,无论话题为何,必得在个人相处的氛围之下,而非希图重温主旋旧梦。按今天常见的情形,加入某微信群,算是重新找到了组织,重新回到了集体,那还不如继续“失联”,免得有朝一日跟组织不睦,又闹个嫌多欢少,最后落得一声叹息,好事不如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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