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 之 念
父亲怎样怜恤他的儿女, 耶和华也怎样怜恤敬畏他的人! ----《圣经》诗篇103篇13节 从女儿手中接过送我的生日礼物,一副羽毛球拍。打开袋子取出一看,楞住了,这品牌我是舍不得买。 “爸爸喜欢吗?”女儿问。 “当然喜欢。”我欣喜地拥了拥在银行工作的女儿。 我用拇指拨着拍网,感受着硬度,却想起上小学时,有年过生日,父亲也送过一副新球拍,只不过是乒乓球拍。这样的巧合让我有些诧异,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我独自坐在后院的小桌旁。温哥华的阳光总是那么明媚,亮晃晃地洒在草坪上,而树荫下又是微风贴人的凉爽…… 那是哪一年回国探亲已经记不清了,而挂在家中墙上的父亲遗像却会不时地浮现。他穿着西服,打着领带,头发花白,满面是右派平反后解脱的笑容。他有点反光的眼镜后面,是我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眼神。它是在审视着我们,又是在宽慰着自己。父亲活着的时候,经历了八年抗战,三年内战,三反五反,反右运动,三年大饥荒,十年文化大革命,一生见证了如此多的苦难,就像从魔鬼设下的刀刃上走过。而在这漫长的岁月里,他养育了我们兄弟五个。我是最后出生的,那年,他没躲过,被打成了右派,只因他说了句,经济是有自身规律的。 儿时,父亲把我抱在怀里,我总会用指头拨弄他的胡茬。记忆中,大部分是他在桌前灯下的背影,翻着一本又一本厚厚的书。 他高兴时,会用洪亮圆润的男中音唱听不懂的西洋歌。 每天晚上,准点他都会打开收音机,听短波的交响乐。虽然他把声音开的很小,但夜深人静,我还是听的清楚,然后在悠扬的音乐中进入梦乡。 文革不久,父亲被关进“牛棚”, 中断了过去的一切。 阳光下,洁白的雪反射着蓝色的光,十分晃眼。我们一群游荡的孩子在学院礼堂前打雪仗。 “大礼堂斗人啦。”不知是谁喊了声。 一听到斗人,大家一窝蜂跑进大礼堂。 大礼堂里一片熙熙攘攘的嗡嗡声。舞台上方用白纸黑字写着大字“批判斗争大会”。一男一女两个红卫兵站在台上,对着话筒,举着红语录,声嘶力竭地轮流喊起来:“打倒牛鬼蛇神,打倒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打倒地富反坏右……”突然间,整个会场上“打倒”的口号喊声震天。接着,一队“牛鬼蛇神”被红卫兵押着,老老实实地走上舞台。他们都低着头,脸色刷白,左臂上戴着白袖章,每人胸前挂着一块牌子,牌子上是他们的名字,名字上都打着醒目的大红差。 突然间,震耳的口号声一下变得远了,在那列队中,我看见了父亲。他走在中间,矮矮的个子,戴着的眼镜总是有点反光。父亲身边是张叔叔,是我们家的邻居,是民国时期和父亲同期留美生。他这时稍微抬了一下头,向台下瞅了一眼,立即被旁边的红卫兵一阵拳头打弯了腰。台下立刻骚动起来,“打,打,打”的喊声从礼堂四处传来,顿时全礼堂弥漫着莫名其妙的仇恨,充满了杀气腾腾的恐怖…… 红卫兵给他们每人手中塞了一只筷子和一个粗瓷大碗,命令他们唱“牛鬼蛇神歌”。他们边有节奏地用筷子敲着瓷碗,边唱道:“我是一个牛鬼蛇神,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他们音调参差不齐,低沈而又嘶哑。我从没听过如此难听的歌。那歌声带着恐惧、羞辱和憎恨深深地渗透在我的心里。 风雪中,路上空无一人,大字报都贴在路边的席围上。我撕下那些大字报,手握一根细长的竹条,把它们挑上了天空,将它们抽的粉碎。纸片像雪一样飘落在我的四周。在路边花坛的后面,我突然发现有人正窥视着我,那是正在扫马路的邻居张叔叔。那天,父亲从“牛棚”回来,板着铁青的脸,二话没说,从抽屉里抓起一把宽尺,拉起我的手,一顿痛抽,我疼的嘶声嚎叫,在嚎叫中,听见父亲严厉地呵斥道:“大字报你都敢撕,再在外面惹事,我就抽死你。” 奶奶跑过来,边用身体护住我,边问:“他怎么了,这样狠地打他?” “他把写我的大字报撕了,幸亏是隔壁的张先生看到了,要是被别人看到,那还了得。”父亲狠狠地说。 奶奶听了,赶快把我拉进了厨房。奶奶一边为我擦着眼泪,一边说:“造孽呀,造孽。” 从此后,我开始用弹弓打路灯取乐。我并不孤单,我们有着冷漠的一群。我们跟着看热闹的人,跑进仓库,看吐着舌头,因冤上吊自杀的老师……我们站在石堆上,用砖块、石头比赛打学校教学楼窗户玻璃。没有别的,只想听到那玻璃“哐当”被打得粉碎的声音……我们翻墙,四处搜寻被查封的游乐室,偷球拍,偷象棋,偷彩色弹子,偷所有我们喜欢玩的东西……我们砸开学校阅览室,抱出成捆的旧报纸,点燃,让火焰窜上天……我们偷鸡摸狗,杀了它们,饱餐一顿……我们打群架,要见血,显示自己的勇猛,手狠…… 压抑、狂躁总有暂息的时候。终于有一天,我在父亲的书架上,翻开了抄家后残存下的一本掉了封皮的《唐诗宋词三百首》。哥哥念给我听,简单的诗句却是那样的美妙,一下抓住了我的心。我禁不住地开始背诵,这些优美的诗句浸润着我,让我有了新的追索。我开始搜寻父亲已经所剩无几的书架。翻开一本父亲的笔记本,他熟悉的字迹让我读到他翻译的莎士比亚故事集,让我开始了解到所处的世界还有另一副摸样…… 在帮父亲翻译的《货币信用学》绘图表时,我读了金融专业,最后进了银行…… 一个寒冷的冬天,父亲离世走了,而我已经有了自己的家,也成了一个父亲。我的生活还在继续着…… 夜里,我手捧那本已经掉了封皮的《唐诗宋词三百首》,在蚊帐里念给抱着毛毛熊的女儿:“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早上,舍不得叫醒女儿,打开音响,轻声放曲交响乐,让她在天籁之音中从梦里醒来。 饭桌上,我给她讲货币的故事。一只羊和一把斧头…… 阳光明媚的椰树下,我带着已是初中生的女儿,在蔚蓝的海边,她一身洁白衣裙,站在家庭教会洗礼的队中…… 院子里静悄悄的,屋里传来女儿的欢笑声。在这宁静中,我默默地感恩,神赐给我的这一切,可心里却还是有种莫名的惆怅。岁月如梭,我已经两鬓斑白,以后还能给女儿些什么?怀着忐忑的心,低下头来,那词语立刻涌出: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称您的名为圣,愿您的国降临,愿您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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