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在一片上下起伏的田野中蹚了半小時的泥水，在半紫深藍的夜幕下跋涉了兩三公里，突然看到四十幾座、五六米高的巨大人像靜靜矗立在一片荒草叢生之間，你會有什麼樣的感覺？

“好像站在另外一個星球上。”

我輕聲對同伴說道。

此時，太陽正在地平線之下，蓄謀着一場盛大而荒誕的日出。

一場近乎荒唐的日出

在弗吉尼亞州靠近大西洋的一片荒原上，43座從華盛頓到小布什在內的美國總統半身像如幽靈一般聳立在高速路旁，默默地注視着每一輛過往車輛。其中大部分雕像由於日曬雨淋早已斑駁不堪，石像如皮膚一般層層剝落，留下每一任總統或是殘缺的頭髮，或是淚痕一般的溝壑。

如此精心雕刻、卻又任其在郊外瓦解崩塌——一面大力宣傳“美國夢”，一面對這些曾經用以宣傳的夢幻代表棄如敝履。

狡兔死、走狗烹。

這個腐爛的美國夢。

如果不是親眼見到，很難相信在美國這樣一個甚至利用爆米花電影宣傳愛國主義教育的國家，會有這樣的景象存在。2017年11月，當我和Chris (我的 Partner in Crime) 開着車奔赴一個廢棄機場時，途徑這片荒原，立刻決定就此安營紮寨，趁天黑去會會這些巨大到有些失真的美國歷史改造人。

如果不是這張長曝光的照片，我可能都沒意識到當時正在日出

1999年，休斯頓藝術家大衛·艾迪克斯（David Adickes）在旅行過程中看到拉什莫爾山國家紀念公園，有感於四座總統雕像——華盛頓、傑佛遜、羅斯福和林肯，和每年數以百萬計的遊客及其國家級的影響力，突發奇想決定修建另外一座以美國歷史為代表的總統公園。

“我當時被拉什莫爾山的宏偉震撼到了，”艾迪克斯在2011年接受華盛頓郵報採訪時說到，“在開車回程時，我突然想到，為什麼我不能修建另外一座總統公園呢？我想雕刻一個既像拉什莫爾山上的雕像一樣龐大、但卻讓遊客觸手可及，能仔細觀看的總統半身像。”

艾迪克斯補充：“我是德州人。我們崇拜所有巨大的事物。比如自由女神像，從雕塑的角度出發並不算得上一件出色的作品。但是46米高，站在紐約港，可以說是很偉大了。”

從這個念頭出現，艾迪克斯便開始積極尋找贊助商。在他一開始的設想中，既然是總統雕像，那麼理所當然應該放在美國首府，華盛頓特區。然而在兜售數月、迎來了無數禮貌的拒絕和不那麼禮貌的嘲諷之後，艾迪克斯終於放棄了華盛頓特區的想法，轉而尋找離首府距離最近的合適買家。終於，來自弗吉尼亞威廉伯格小鎮上的一對姓紐曼的夫婦願意出資籌建這個總統公園。

斥資一千萬美金，花費數年雕刻並申請執照，總統公園終於在2004年3月正式開始營業。然而好景不長，艾迪克斯和紐曼的美國夢很快便打了水漂——由於選址太過遠離當地所有的遊客景點，在其鼎盛時期，每年前來參觀的遊客也不過區區千人。在苦苦經營了數年之後，總統公園於2010年正式關閉。

為了補上巨大的虧空，紐曼及其他投資人決定把公園拍賣，其中包括4萬平米未開發的土地及43座無人問津的總統半身像。

被染成粉色的總統們

作為一個從業兩年的“資深慣犯”，我真是小瞧了這片總統頭像墓地。

2017年11月17日下午三點半，我們停好車翻過高速進入了荒原，七拐八拐剛上了一條能走的小路，一輛大卡車滿載着水泥塊就放慢速度跟在了我們身後。

我和Chris對視一眼，還沒來得及找託詞，卡車司機就搖下了車窗，面無表情地沖我們吼：“Private property! Get out! Get the fuck out of here!”

原路打道回府，走到小路盡頭連接高速的地方，才看到那句熟悉的英文：'Private Property. No Trespassing.'

我的 partner in crime

我（photo by Chris）

雖然拍賣的初衷是將這些半身像銷毀，但買下這塊地的開發商漢金斯卻於心不忍。他花了幾萬美金，僱人把這些總統像從公園舊址挪到了十公里以外一片他私人所有的荒地上。

然而卻正是由於這次動遷，想保存並重開總統頭像公園的願望徹底化為泡影。要想挪動每隻重達11噸的總統頭像就只能用吊車，吊車工人給總統們開了瓢，用吊車抓住頭像內的鋼筋，硬生生拖着走了十幾公里。一些頭像在這次挪動的過程中失去了鼻子或者耳朵，而林肯，從此有了一個巨大的腦洞，和一根直戳天際的鋼筋豎在頭後。

一位朋友在我拍的視頻下評論道：“好像暗諷當年的林肯槍擊事件。”

第二天凌晨四點半，趁着天不亮我和同伴再一次進入荒原。小路走到盡頭，就剩下泥濘的田地，有的地方長滿了半人高的草，有的地方被雨水填滿，變成滑不溜秋的泥坑。月光並不是很明朗，而同伴則一直在懊悔沒有帶手電——並不是為了照亮，而是為了等一下給總統半身像打光。

而我，一邊跋涉一邊在猶豫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個正確的選擇：為了這些群像，我們基本上放棄了機場的任何可能，而那兩架相對而立的波音747，是我從探險第一天起就想去的地方——而這43座雕像，真的值得嗎？

2016年2月，漢金斯開了眾籌打算重新修復這些總統頭像。雖然關於這裡的報道五花八門，福克斯新聞甚至還專門做了一期節目，然而眾籌的結果卻令人吃驚：兩年內他只募集到了1146美元，距離他的目標50萬美金，差了十萬八千里。

是這些群像不夠吸引人嗎？諷刺的是，廢棄以後，這些總統頭像似乎無意中完成了它們“活着”的時候應該完成的使命：無論是網絡上，還是現實中，它們都吸引了比過去更多的“遊客”，甚至不惜犯法也要一堵真容。

凌晨五點，天色微微轉紅的時候，我們終於抵達了目的地。

40座我叫不全名字的總統頭像靜默地俯視着我們，或者微笑或者嚴肅，或者若有所思，或者面容冷峻。

而三巨頭：開國元勛華盛頓，安德魯傑克遜，及亞伯罕拉林肯，則站在荒地的另一側，像是想要帶領這些曾經美國命運的改造者，再一次改造自己的命運。

Abraham Lincoln and his buddies

製作這些雕像的藝術家艾迪克斯，似乎並沒有被這次失敗的經歷所打倒。另外兩個總統頭像公園，繼第一個的慘敗之後，紛紛動工起來。坐落在南達科塔州的公園已經關閉，至於另外一個，目前所有雕像仍堆積在休斯頓艾迪克斯工作室門外，未來命運如何，似乎尚未明確。

站在這些陌生造物之中，我還不如荒草高。試圖爬上某個總統的肩膀，卻連領子都夠不着。

在遙遠的地平線附近的太陽卻不肯等人，緩慢地一點點爬升。

天空從深藍到淺紫，再到粉紅，最後天光大亮、魔法消失。曖昧的晨曦把一層淺粉色塗在每一位總統的身上，又一點一點扯去這層面紗。

每一個瞬間拍出來的照片都不同。每一個瞬間都在和時間爭分奪秒。

我帶着相機站在林肯面前的時候，太陽正從地平線上露出一個頭角，林肯和他身後的42位其它總統一時間變得莊嚴肅穆。而那個通紅的圓球，此時正帶着一層一層淡金色光波從林肯的身前身後肩上掠過，消失融化在空氣中，像輕煙，又像淡紗。

這也許是我人生中看過最不可思議的日出。

Feels like watching the sun rising from another planet.

——歡迎來到人類消失後的世界。

淚壑難填

荒草叢生間的美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