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很舍不得说再见的人。 因为舍不得说再见,我尽量避免出席送别的场合。张小娴说,你走,我不送你;你来,无论多大风多大雨,我要去接你。想想很好笑,一个自认铜墙铁壁的野丫头,内心深处,居然是那么一个脆弱而害怕分离的人。 小时候外婆每年都会有一段时间过来探望我们,和我们住上一段时间。外婆很疼惜妈妈,每次来的时候都来帮这个大女儿擦窗拆被子洗衣服做饭;外婆在我家住的那段时间,是一年中家里最窗明几净的时候。而且外婆会煎很好吃的红烧鱼,下油锅煎得金黄,然后放点葱姜蒜喷上醋酱油糖,闷上盖子,最后加粉条;打开盖子的时候,那种温暖的喷香,沁人心脾。外婆的手工也非常细致,我小时候穿的黑绒背心,上面绣着五彩的花朵,每个花朵都有精致的花瓣和立体的叶片,在幼儿园里总会引起其他家长的惊叹。因为舍不得外婆每次离开,我的小脑袋瓜总是在想一些点子留住她,再多留几天,再多留几个星期就好了。有一次当外婆外公收拾行囊准备离开,踏上返家的车的时候,我忽然郑重其事地说,外婆,如果你走了,就再也见不到我了。吓得两个老人阿弥陀佛,好歹又住了几个星期。 外婆离开我的时候,妈妈没有告诉在读大学的我。爸爸和妈妈把外婆的骨灰抬上山,埋在一棵松树下面,可以望住远远处的大海,风景优美。可是我还没有跟外婆说再见,这么多年,妈妈几乎没有梦见过外婆,但是我却常常梦见她,每一次,都想着和她说再见,而每一次却早早醒来,恍然失神。 妈妈今天从社区中心归来,大衣还没有脱,就拉着我一定要我听她唱一首歌,说是那些社区中心的老人知道她下个月回国,特别送给她的一首歌,名字叫做《我不想说再见》。妈妈站在客厅的地中央,两个手交叉在前面,眼睛望着前方,给我唱这首歌;唱着唱着她转过身去,声音变小了。她说,只是认识短短的几个星期,和这些社区的老人们相处的关系好像亲人一样。歌曲的旋律并不很动听,歌词也平凡得让人听后没有任何印象。但是,我却很感动,这些身处异国他乡投奔儿女们的老人们,在这里,这么友爱亲密,充满人情味。 每天的晚饭桌上,妈妈总跟我谈起社区中心的老人们,有一个北京大姐,气派十足,很有大姐大的风范;还有一个上海阿伯,总是带着一顶假发,梳得一丝不苟;还有一个胖胖的大婶,每次跳广场舞的时候都是第一个学会舞步,虽然因为疾病,头总会不自控地抖动,但是她不在意,谈笑风生,很让人佩服……这些老人都是住在儿女家里,大家自嘲,我们过来做劳动力的。每天早上的广场舞结束后,虽然很想大家一起聊天,但是有些老人不得不急急忙忙赶回家给孙辈们做饭、送饭;而且因为生活习惯与久居国外已经“洋式儿”的儿女们差别很大,每天的生活缩手缩脚,非常拘束;生怕一个闪失说错话做错事让儿女们生气;甚至其中有个老人每天都不太敢回家,说怎么样做儿媳妇都会骂。而社区中心短短的合唱、广场舞的聚会,是他们一天中最放松最快乐的时段。妈妈说,他们聚在一起的时候,有的老人会自告奋勇当老师,教给其他老人如何与子女相处,不要去干涉他们的生活、不要去碰他们的东西、不要打听他们的隐私……不知为何,每次听到妈妈讲这些老人们的“课程”,我总会有种很心酸的感觉。 这并不是他们享福的晚年生活,这只是打着“接爸妈来享福”旗号变相去压榨父母们的光面堂皇而可耻的借口。 小时候的我舍不得外婆走,是舍不得外婆的喷香饭菜还是舍不得外婆温暖的怀抱呢?而现在的我们,说一声舍不得爸妈走,是舍不得爸妈的“劳力”还是舍不得入骨的亲情呢?那些老人们送给彼此的歌曲《我不想说再见》,是最纯粹真实的情感,他们是真的舍不得。 希望你可以从心底说一句,爸妈,我舍不得你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