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上路的时候,同行的人已经聚集到十来人,其中以中学生居多。有两人来自张学良所办的学兵队,一人是来历不明的大学生。十多个人长袍,短褂,学生装,中山服,瓜皮帽,礼帽,鸭色帽,中式裤,西式裤,马裤一应俱全。皮,毛,单,夹,棉样样不缺。后来还来了两位女学生,半短剪发,长旗袍,袢袢鞋。真是五花八门,多姿多彩,叫人弄不清是支什么队伍。 出了三原北门,见路边站着一个颇有些历练的年青人,陕北农民打扮,头扎白羊肚头巾,身穿羊皮短褂背心,背上挎着条土布包袱,动作敏捷,眼藏机警,天然流露出山野村夫式的读书人潇洒。他看见黎明一行人,主动上前打招呼:“去延安?做个伴行不?” 樊向贵抢上前几步,热情地:“能问一声先生从那里来?” 年青人眼珠转了转:“哦,刚从黄龙山逃出来,那里的土匪抓我做绑票。” “黄龙山有土匪?”黎明觉得喉咙有点紧,那两个女学生更是脸都吓白了。黄龙山就在附近。 “不碍事儿,”年青人不当会事儿的挥挥手:“红军早把他们赶跑了,所以我才跑得脱。” 黎明还想问什么,邵英拉拉他的袖口,悄悄说:“听他胡说八道,瞧他那身整齐的衣着,像劫后余生的样儿吗?”黎明也心里犯嘀咕:别是国民党的特务吧。那人一路上也不太说话,就跟在队伍后面走。 过了金锁关,遭遇了一场罕见的大雪。雪停风息后重新上路,已经是银灿灿千树梨花,白茫茫万里素妆。这里是典型的黄土高原地貌,放眼望去一马平川,不见边际的晶莹闪亮雪原,走着走着就变成一条深沟凹陷在脚下。深沟的斜面倾斜度不一。坡陡之处积雪停留不住,带着表层浮土落到慢坡处,露出一道一道橙黄色的新土,如同洗涤过一般分外鲜洁。而慢坡处则形成了绵延起伏的雪堆,雪浪,雪屏和雪垫。这些白色的雪堆,雪浪,雪屏,雪垫和嫩生的黄土交错杂陈,明暗更替,煞是好看。被雪覆盖的坡路经人踏踩挤压成冰凌,变得像玻璃一样光滑,坚硬,脚踩上去不住地打滑。正所谓上坡容易下坡难,在冰上行走更是如此。黎明他们相互搀扶,撑爬并用,小心翼翼,慢慢地梭滑下溜,艰难地到达沟底。抬眼一望,四周竟成了高耸的大山。待爬上山顶,迎面而来的又是平展如海,望不见边际的皑皑雪原。樊向贵在雪后的山地上行路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他敞开上衣,一人跑在最前方,满脑袋热气腾腾。一上山顶,这哥们儿居然豪性大发,对着无际原野大叫起来:“辽阔舒畅,壮伟瑰丽的高原呀,你是中华民族的摇篮,五千年古国的发祥圣地。樊向贵呀樊向贵,你的生命要像高原一样壮丽,像瑞雪一样洁白,像黄河一样奔腾澎湃。我要在诗情画意的大好河山中驰骋,在洁白高尚的冰雪世界中飞翔。” 正好一轮普照大地的红日把金光无啬地泼撒在雪地上,激发起刺人眼目的晶亮反光,有如搅动万千璀灿的星辰在闪耀。樊向贵举着双手站在白云蓝天下,真有点遨游河汗的风光。 快到延安时,黎明几个一起跑上最后一个山头,望着夕阳辉映下的宝塔前仰后合,气喘吁吁。突然,旁边冷冰冰甩过一句话: “你们能吃屎吗?” 所有人都愣了,转眼看见高处站着那位黄龙山土匪的“绑票”,手里还点着一支卷烟。 “能。”出乎意料之外,只有邵英轻蔑地应了一声。邵英家境贫寒,在中学成绩一般,遇事耸头耸脑,梭边溜号,很少受人注意。没想到这会儿倒干脆地答了一句:“要干一番事业,就别管什么生死荣辱。” “好,能吃屎就能革命。要有思想准备,那天把自己拉出来的屎再吃回去。”“绑票”大步走下来,紧紧握了握邵英的手,鼓励他:“好好干,会有出息。” 他路过黎明面前时也停了停,问:“小同志,叫什么?” “黎明。” “黎明?黎明前就是黑暗。今后的路可不大好走啊,但愿能再见面。”说完独自下山走了。 “他不会是红军里带兵打仗的?”有人嘀咕了一句。 “嗨,他要带我打仗,我还不如跳河。”樊向贵不以为然。 “他要真带我打仗,死也甘心。”邵英咬着牙说。
十一 抗日军政大学全称“中国人民抗日军事政治大学”,简称“抗大”,是中国共产党创办的培养军事和政治干部的学校。他的前身是在江西瑞金成立的红军大学,教育委员会主席为毛泽东,林彪任校长,刘伯承任副校长。抗大编成四个大队。一,二,三大队是红军干部。所有白区新来的人都编到四大队。四大队下面有三个中队。四大队住在延安东门外飞机场附近的一座营房。从城内到营房要过延河。这时的延河冰封雪冻,只有中间的一小溜清澈流水在两边的碎冰中开辟自己的艰难道路。延河在宝塔山下绕了个大弯,营房恰好在大弯的北面,背靠清凉山,面对延河水。 然而,抗大初期的生活实在是艰苦。营房所在的地势不错,既高又敞亮,但房屋颓败倾塌,门窗俱无,破烂不堪。营房大院内,东西两排敞房,靠北一个小院。按编队区分,樊向贵和邵英住在西厢,黎明住在东厢。靠北的小院住的是女生,有二,三十个。厢房里尘封气霉,除了长长的一排用土坯砌成的通炕,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学员们自己动手,打水,铺草,洒水,安放行李,忙了一整天,总算象个人住的地方了。到了晚上,新的考验又来了。天寒地冻房屋却八面透风,遇到下雪,雪花夹着北风穿墙而入,扑打在人脸上。学员们大多衣被单薄,只好仗着人多挤在一起,你拉我扯,最大限度的利用从外边带来的有限资源:毯子,棉单衣裤,帽子,围巾。不过这些东西似乎都比不上当地的麦草,又干又厚特别保暖。 不久,黎明发现自己的毛衣里长出了一种小动物,弄得混身发痒。告诉樊向贵,樊向贵说我早发现了就是没撤儿,你有什么办法吗?。黎明说:“鲁迅的王胡和阿Q有这耐性,翻检衣服,一个个捉来放进嘴里,比赛谁哔哔剥剥咬得响。” 樊向贵眉头皱老高:“我说你怎么越来越邋蹋,这话都不觉得恶心。”他们两人抱着不下于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仇恨,用力挤压,结果是越挤越多,连毛衣缝里都密密码码布满了白花花的小点。黎明当时的感觉就是头皮发麻,毛骨悚然,束手无策。他终于想起来,这东西只有用滚水烫才能断根,但问题是到那里去弄滚水? 住如此简陋,吃也别想多好。大家吃集体伙食。在大院里,每个班围着个装满饭菜的大洗脸盆就餐。没有山珍海味,只有发霉的小米,陈年的包谷,上顿罗卜棒,下顿土豆条,缺盐少油,黎明有时咽都咽不下去。更让人恶心的是,黎明他们吃饭时盛菜的家伙竟是洗脚盆。 其实就在吃饭时,这帮学生娃儿就注意到给他们盛菜的家伙是个洋瓷大脸盆。脸盆盛菜虽然少见,但大家都能理解。唯一有点别扭的是那家具也太旧太破了些,盆里盆外到处是一坨坨黑红乎乎的铁锈,用这玩意儿盛菜能干净吗?唉,革命嘛,总要吃点苦。但他万没料到当天晚上就有人用这个盆子来洗脚。黎明当时的感觉就是肠道里有条小蛇翻滚直冲胃贲门,他马上想到了到延安路上“老头”说的话:能吃屎的才能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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