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列車直到深夜才重新啟動,這回大傢伙不再有新鮮感,紛紛在單調的車輪滾動聲中鼾然入睡。凌晨時分,黎明被陣陣雷鳴般的聲音驚醒。他剛一抬頭,鼻子就貼在一隻粗糙的臭鞋底上。黎明看清楚是小騾子,心想這小傢伙個頭不大,腿倒挺夠份量。他使勁想把小騾子的大腿從自己肚子上推開。小騾子眼睛都賴得睜開,只是咕嚕咕嚕叫道:“打炮呢,離這兒還遠。”倒頭又睡着了。 突然,火車開始剎車,所有人全醒了。緩慢移動的列車使得每個人都看見鐵路沿線三五成群,散布着長長的難民隊伍,就像是暴雨前遷徙的蟻群。這些難民和黎明在候馬車站看見的難民大不相同,很少有幾個衣着光鮮。他們風餐露宿,歷經艱辛在路上跋涉了很長時間,個個都是筋疲力竭。他們穿着灰塵撲撲的單薄衣衫,背着沉重的行李包袱,也有少許人推着獨輪車,扶老攜幼,沿着鐵路線往太原方向挪動腳步,好像閃亮的鐵軌就是他們的扶手或拐杖。還有不少人家不顧黎明前的極度寒冷,或躺或坐,倒在路邊的黃泥地上休息。老人哭,孩子叫,四面八方遠遠近近擠滿了此起彼伏的哀嚎抽泣聲。看着乘車經過的部隊,他們或者停住腳步,目光呆滯地看一眼,或者乾脆頭也不抬繼續走,好像對周圍的一切都不抱希望。 五 火車喘着粗氣緩緩駛進陽泉車站。陽泉是正太路上的樞紐,也是有名的煤礦產地,本應該是熱鬧繁華的市鎮,現在卻是一片慌亂悽慘景象。黎明看見站台內外擠滿了國民黨軍隊的傷兵。他們中間沒有醫生,也沒有什麼看護,個個蓬頭垢面,血污班班,有的頭上纏着繃帶,有的手上腿上帶着夾板,有的支着拐棍一瘸一跛。有的躺在擔架上呼天搶地,還有的像無頭蒼蠅四處亂串。喧嚷,鬼嚎,扯嗓子罵娘,甚至相互唾罵,鬥毆,亂成一團。 “咚,咚”,沉悶的炮聲在遠處響起。鏖集在站台上的喪家犬更加慌了神,他們沒等列車停下就開始往前擠,想儘快爬上車廂逃命。好幾個傷兵乾脆被擠落站台。車輪下方傳來陣陣悽厲的慘叫。 列車停住,還沒等黎明他們下車,傷兵們已經如同海潮般向車廂上爬,黎明看見第一排傷兵站在車廂護欄上,瞪着血紅的眼睛,就像一張雪花豹子皮貼在牆上。秦中玉,張文清和其他班排幹部連打帶掄,把幾個當頭的傢伙甩下車去,然後指揮全連戰士下車。車廂一謄空,傷兵們爭先恐後,連爬帶滾往上擠。這回是從車廂前後左右,全方位一起上。不時有人還沒爬上去就被搡了下來,跌在站台上,枕木上,“啪,啪,啪,啪”,一攤血又是一攤血,真正的頭破血流,到處是沒命的慘叫聲。最可憐的就是那些腿折腳斷的重傷號,躺在站台上無人理睬,無人過問,聽天由命。 秦中玉皺着眉頭,厭惡地帶領全連擠出車站。他看見一個身穿破舊藍軍服,滿臉鬍鬚,邋裡邋遢的國軍少校站在那兒抽煙,便湊上去對火:“兄弟,剛打前方下來?” “保定。” 國軍少校心不在焉地回答:“唉,隊伍全垮啦。” “小鬼子厲害嗎?” “當然厲害。光聽着人家咚咚打炮,咱還沒瞅見人毛就稀里嘩啦了。” 秦中玉滿臉狐疑地望望對方。 “你不信?狗日的小日本,武器太兇了。大炮盡往人堆里砸;坦克刀槍不入,跑得飛快,邊跑還邊開炮;還有天上的飛機,追着你的屁股打。沒法子,誰也沒法子對付。二十九軍在南苑就吃了大虧。”國軍少校神經質地搖晃着腦袋。 這席話猛然提醒了秦中玉,他瞟了瞟煙熏火燎的殘破車站,對張文清喊:“老張,快帶隊伍走,找空曠點兒的地兒。”他扔下手中的煙捲,罵罵咧咧:“老子的館子還沒開張,小心叫人掀了灶台。” 隊伍馬上加快腳步往鎮外跑。國軍少校剛來了點談興,忽然聽眾全跑光了。他追着秦中玉,在後面連聲喊:“哎,小子,你幹嘛?真想上去和日本人打?憑你們這幾杆破槍?給人塞牙縫都不夠。別犯傻了,瞅瞅那些當官的,他們見世面見得多,一個個跑得比兔子還利落。” 六 二連剛跑到南面一帶的山地,就聽到幾聲清脆的槍響,接着到處響起了嘀嘀噠噠的防空哨音。秦中玉指揮部隊迅速疏散開。黎明心裡發慌,跟着跑了一陣,半天不見動靜。他傻呼呼地抬頭往上看,就見一片藍天,潔淨如洗,僅有幾朵白雲輕輕飄浮,沒有半點飛機影子。正在納悶,只聽小騾子一聲大喊:“文化教員,快臥倒。” 說是遲,那是快,只聽到一陣狂風橫掃過來,掃得樹木嘩嘩響,樹葉颼颼散落,塵土騰空而起,遮天蔽日。黎明慌了手腳,既不知道飛機在那裡,也不知道小騾子他們藏在何處,只是本能的就地爬下,葡伏在一塊野地里。他的心臟撲通撲通亂跳,好像要蹦出自己的胸膛。接下來黎明腦海里的有形圖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混沌,伴隨着轟轟隆隆的炸彈爆炸聲和颼颼颼的機槍掃射聲,感覺就如同周圍有一道鐵門來回開合,要把他和這個世界永遠隔絕,而且永無休止。在嘈雜的混沌中,黎明突然看見一絲閃耀着白光的驚喜掠過眼前:這土皮如此柔軟,像堆泥漿,難道不能挖出個窟窿?遺憾的是他全然忘記自己的手腳擱在哪裡。黎明終於意識到自己的肌肉已經徹底失去控制,渾身不住地抽搐顫抖,上下牙巴骨也磕磕碰碰響個不停,腦子裡只剩下一個念頭滴溜亂轉:“這下完了,這下完了。” 過了很長時間,他隱隱約約聽到有人厲聲高喊:“那是誰?顧頭不顧屁股,還不起來歸隊。” 黎明怯生生地抬起頭來,還覺得天旋地轉,什麼也看不見。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發現身邊站着個人,是連長秦中玉。 “原來是文化教員,快起來,飛機早飛遠了。”秦中玉放緩了語氣,若無其事,大大咧咧離開了。 黎明再望望天空,還是跟剛才一樣,藍藍的天,幾朵白雲在空中輕輕飄浮,哪裡看得見絲毫飛機的影子。這時部隊已經在一塊空地上集合,秦中玉像平時出操演習一樣,發號施令,整頓好隊伍,然後望着剛才離開的陽泉車站,噓了一聲道:“大家看看吧,這就是國民黨,他們根本不把當兵的當人看。” 順着連長的目光,大家看見陽泉車站真是慘不忍睹。那些國民黨軍的傷兵依舊是亂七八糟,但你推我搡的活泛勁兒不見了,到處是嗚乎哀哉的叫喊聲。幾節敞篷車廂就像胡亂踐踏後的水稻秧田。環護欄一圈,堆砌着數十具包裹土黃色或灰白色軍裝的屍體,如同連根拔出地面的秧苗。一節悶罐車頂篷上撕開一個大洞,車門和車窗的掛鈎或鐵刺黏掛着胳膊,大腿甚至五臟六腑各式零件,血汩浪鐺。站台上惡臭難聞的黑煙,夾雜着尚未熄滅的火焰從血肉模糊,醬茸茸的黏漿中升騰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