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其实,黎明在抗大就有机会入党,不过被他拒绝了。 鉴于黎明在抗大的出色表现,中队长边章武决定找他个别谈话,开门见山就是:“你愿不愿意加入中国共产党,做一名党员?” “为,为什么要加入共产党?”黎明惊愕得像痴呆了似的,半晌才反问一句。 “入党为了坚决抗日,终身为共产主义而奋斗。” “不加入共产党就不能坚决抗日,终身为共产主义而奋斗?” “当然可以。” “那为什么一定要入党?” 边章武颇为尴尬,知道找错了对象,当即转移了话题。 当时的抗大公开宣扬共产党的主张,但共产党的组织却没有公开。黎明原以为参加红军自然就是参加共产党,哪里想到红军里面另外还有秘密组织,这不是“结党营私”嘛。难道红军内部也有“党同伐异”?他以前和樊向贵多次讨论:国民党镇压抗日救亡,贪污腐化,搜刮民脂民膏,无恶不做,坏就怀在他们拉帮结派,成立了一个见不得人的秘密组织:党。他们认为结党是万恶之源。黎明天真地认为,自己既然投身抗日救国,投身共产主义运动,就决不能只和少数人沆瀣一气。自己不仅不能拉帮结派,反而应该以模范行动抵制它。黎明后来把这个故事当笑话来讲。其实一个人青年时代的朴素信念如同他的初恋,他可以在日后平凡平庸,琐碎繁杂的生存竞争中忽略她,但决不肯把这份纯真从自己记忆的底层中真正清除掉。 七 现在,面对谢富治提出的同样问题,黎明的回答当然是肯定的。 黎明后来回忆说:“其实,当时心里还是有个小九九。很多从延安新分配来的知识分子,一到部队马上就当了政治教员,参谋,干事,甚至副指导员。在部队里,党完全公开,是不是党员谁都一清二楚。老同学邵英就因为是党员,现在已经是支队教导员,管着好几百号人。只有自己依旧是个不伦不类的文化教员,一开党支部会就得靠边站。在抗大本来有机会,却被一个傻瓜给拒绝了,幼稚,太幼稚了。” 不过更深层次的原因是:当时的共产党员的确是冲锋在前,退却在后,吃苦在前,享受在后,根本没有一点结党营私的影子。黎明周围的党员,特别是陈锡联,谢富治这些旅级干部,在生活上和普通战士基本没有什么区别。成为一个共产党员,不光体现了个人的革命坚定性,而且也很光荣。 所以,当时的黎明简直是喜出望外。 接下来,谢富治把黎明拉到里屋内单独问话。 “你是什么成分?” “我爷爷手里有几十亩地出租。” “到底多少?三十亩以上要算地主了。” “我那时小,不清楚。恐怕到不了三十亩。在城里还开过铺子。” “啥铺子?有多少资本?” “买布的。资本不清楚。” “有没有绸缎?有绸缎就算资本家了。” “不清楚。” “你爸爸干什么的?” “中学教员。” “就算个小资产阶级罢。地主,资本家上边不好批。” 接着填表。谢富治对着门外喊了声:“锡联,你看就我们俩做黎明同志的入党介绍人吧?” “老子从来不介绍臭知识分子入党。”陈锡联笑哈哈地走进来,一眼看见了黎明脚上那双日本牛皮靴,眼珠一转:“不过嘛。嗯,黎明同志,你这穿双靴子真不错,看上去很威风。能不能脱下来给我看看。” 黎明那时小毛头一个,旅长的话真让他受宠若惊。他马上把靴子扒拉下来。陈锡联把脚伸进去后,连说几声:“很合适,很合适嘛。”眼睛一挤巴,说:“谢谢你,黎明同志。既然你送给我,我也就不客气了。” 黎明愣了半晌,天下竟有这么“无耻”的旅长。顿时扑上前去,一把抓住陈锡联的脚就往下扒拉靴子,恨恨地说:“哪个同意送给你的?亏你还是堂堂旅长,明目张胆抢人靴子。” 陈锡联干这勾当也不是一回两回儿了,哪里肯放。边说边嘻皮笑脸地说:“我答应给你做入党介绍人。” “老子不需要你介绍。共产党都像你这种人,早没人理会了。”黎明已经气急败坏。 谢富治在旁边洒脱地笑笑:“我看还是讲点经济学原理:等价交换吧。” “对,对,等价交换。”陈锡联从上衣口袋上摘下一支钢笔,递给黎明道:“你看我搞的战利品,听政委说还是美国货呢。我大字不识几个,别这儿也是个浪费。你们文化人拿去正好用得着。这双鞋你穿上威风是威风,但太笨重,行军也不方便。我骑马上上下下多得劲儿,你送给我,公平交易,该行了吧?” 黎明看见那支派克钢笔,早已心痒痒得不行,连忙一把抓过来。嘴里还直嘟囔:“算了,小人不见大人怪,当兵的不跟旅长争,就算我做个人情。不过入党介绍人可是你答应了的。” 八 按党章规定:小资产阶级出身的人有三个月候补期,但黎明参加宣誓后,没过几天就提前转正。当时他是以极虔诚的心情和极严肃的态度履行入党手续和仪式的。特别是入党宣誓的时候,内心充满了庄严神圣的感觉,满腔热情,决心要为共产主义抛头颅洒热血。入党之后,黎明马上由文化教员提升为政治教员。 不想,刚开始上政治课就被狠劲地忽悠”了一把。 第一堂课的讲授提纲是“一切经过统一战线,一切服从统一战线”。不遵守这个原则,就会影响民族团结,影响抗日战争的胜利。黎明在课堂上讲得唾沫横飞,头头是道。没几天,旅部找党员去开会,忽然说:一切经过统一战线,一切服从统一战线,是错误的,要进行批判,可把黎明弄懵了。这不都是上级的指示吗?上课的提纲是旅部印发的,准备课是教育科召集的,怎么说错就错了?别说黎明那时的政治水平绝不可能有辨别这样大事的能力,就是经过多年政治风浪考验,明白很多政策是错误的,他也不敢公然唱反调。党员会议开过后,教育科又召集黎明他们开会,布置改变讲法。提纲也改变了,改成统一战线中的独立自主政策,批判两个“一切经过”的提法。 由于照旧让黎明上政治课,他思想上倒没有什么顾虑和害怕。不过为了备课,黎明还是仔细阅读了列宁的两个策略。那时他是越读越觉得有味道。觉得列宁不仅写的精辟、深刻,而且简直象是针对着“一切经过统一战线,一切服从统一战线”的错误讲的,他那会儿还不知道这个政策和王明有什么关系。黎明一遍又一遍地反复琢磨大革命失败的教训,越琢磨越感到陈独秀丧失无产阶级领导权的后果严重。同时,对照太行山的情况,他感觉一切经过统一战线就是一切要经过国民党的许可,一切服从统一战线就是一切要得到阎锡山的批准,真要这样办,那就什么事情也办不成了。怎么能坚持抗战,争取抗战的胜利?有了这一次波折,自己着实用了点功夫去掌握批判的武器,用了点脑子去提高辨别的能力,似乎真正找到了理论和实践的充分根据。所以,按新精神讲课的时候,觉得更加头头是道。学员也都通情达理,听了黎明讲自己的理论水平低,没有辨别能力,他们在讨论时也说自己的文化低,没理论,需要好好学习,提高觉悟,没有一人怪罪黎明。黎明也就心安理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