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演出会场也是黎明他们平时上课的课堂,出操的操场和打蓝球的球场。上课时放一张桌子,桌子背后支一块木板,木板用锅烟染得黑黑的做黑板。战士们屁股下垫个马扎子,坐在空坝上就开始上课。早晨或下午不上课时,部队在空坝上出操,搞军事训练。黄昏时,干部战士又在这里打篮球。篮球架就是操场两边竖着的两根木头桩子,上边缠个铁丝圈。为了搞好演出,黎明他们在破庙前临时搭了个土台子,竖起两根立柱,上架几块木板。立柱外侧贴上了标语: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打倒日本帝国主义。部队杀了两头猪,放倒几口羊,就着当地土酿的玉米酒美美地吃了一顿。会餐以后,夜幕降临,黎明他们在土台四周放上一圈汽灯,马灯,配上天然的夜空背景,看上去煞是灯火辉煌。黎明得意地对宣传队长说:“你们就是去上海百老汇,也没这么阔气。” 演出时,大家伙就如同过节,兴高彩烈,黑压压地坐了一坝子人。第一个节目是合唱“我们在太行山上”: “我们在太行山上, 我们在太行山上, 山高林又密,兵强马又壮。” 台上歌声响起,台下齐声呼应,分不清谁是演员谁是观众,谁是士兵谁是老百姓。 竺青的节目是独唱周旋的“四季歌”。“春季里来柳丝长,大姑娘窗前绣鸳鸯。”歌声甜丽婉转,台下鸦雀无声。黎明突然感觉有点空虚,他漫步走到场外,远离人群,站在一个小土堆上,感觉回到了静谧如处子的汉水边。他仿佛看见玻璃般明亮的露珠从翡翠般的树叶上滴落,啪地一声碎开,润入黑黝黝的泥土中。泥土很细很滑,男孩子白生生的赤足踏在上面,轻轻一杵溜,整个人就浸泡在碧绿柔软的水中,只剩下一个头发乱蓬蓬的黑脑袋和一对闪亮的黑眼珠子。他看见弟弟在岸边跳脚,知道是喊他往回游,因为家里人不准他下河游泳。他知道自己应该听话,但不想听,也不害怕父亲责罚。他舒展手臂,蹬腿,很快游到汉水对岸边上,想要逆水而上。他知道逆水而上要用巧劲儿,不能呆在水流最急的河中央,要到靠近河岸边的地方,利用回水向上走。就这样,他像一条白鳞鲤鱼往上游,夹在云遮雾罩的秦岭和大巴山之间。 四 忽然,黎明听到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原来她就是小妮子。好,嗓子好,人也长得好。” 原来是邵英,他的语调虽然冰冷,但嘴角依旧挂着一丝微笑。 黎明没有回答,准确地说:他不愿意回答。想到两军会师的一幕,黎明心里还有些不舒服,于是不无讽刺地说:“没想到,共产党竟然让你如鱼得水。能介绍下经验吗?” 会餐时,邵英显然喝多了酒。他的手腕有些颤抖,但还是划着火柴,点燃了一支劣质土烟,然后递给黎明。 黎明拒绝了。 邵英并不勉强,拿回土烟用力吸上一口,冷笑道:“还是这个臭脾气,改不了的一根筋。党的干部大多是老粗,抽烟、喝酒、骂娘是家常便饭。你不习惯将就他们,介绍再多经验也屁用没有。” “你什么时候入的党?” “抗大。”邵英长长地吐了一口烟,灰白色的烟雾在空中绕成一个圈。 “你倒挺有眼光,觉悟那么早。” “我和你不同。你要追求理想,遇事疑神疑鬼,想半天才做决定。我没有那些框框,想干就干,义无反顾,管逑他什么后果。” “原来如此,”黎明冷冷答道,然后“咄”地冲地面吐口唾沫:“我学不来。做事情,太简单、草率了也不好。” “咔,咔,”邵英呛了口烟,嘴角咧出点笑意:“我一参加红军就没想过退路。樊向贵走的时候,我就对你说过,不管共产党将来是刘邦还是项羽,我都要一条道走到黑。” “这点上,我确实不如你。”黎明沉默片刻,只得承认。 邵英有点得意,舌头也就随之加长:“老同学,有些话就直说吧。你中学就学习好,文化水平高;黎老伯又是南郑有头有脸的人,就算不参加革命,好歹也能过日子,有本钱遇事先寻摸。而我,没根基,没背景,混了几天学校,也就认识几个字罢,别说考学校,混饭吃都够呛。幸亏有了共产党。共产党在打江山,就需要对党忠心;对敌狠心。那些根基背景,文化讲究全他妈的用不着。所以,一进抗大,我就确立了目标:找到党,靠拢党,加入党,管逑他什么拉帮结派、结党营私。” “你是投机。”父亲鄙夷地说。 “哈,你总算明白了。我是投机,投革命的机。”邵英激动地说:“革命是共产党领导,不靠近党,谁会上杆子相信你?革命失败,算我看走眼;革命胜利,我就是目光远大。我把一生的荣辱都系于共产党的成败。” “真没想到,你是这么个进步法。”黎明倒吸一口冷气,他感觉好像从来不认识眼前这个人。 “不过,”邵英暂停住话语,木呆呆地看着竺青在掌声和欢呼中款款下台,然后咽了口口水:“刚开始,我也想得太简单。没想到仗一打起来,真的是要人命。”他又狠狠吸了几口烟,继续道:“上次我去劝降,走到村口,腿都在发抖。不过,有了那次经历,我算明白了,啥叫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黎明看见邵英的眼睛在黑暗中褶褶生辉,心说我看你才是野地里的狼。他不想说刺激的话,只是平静地对邵英说:“我没你想得那么多,也没你那么大的雄心,凡事还是顺其自然。” 邵英长吐了一口浓浓的烟雾,遮挡住他脸上的笑意:“狗屁,什么顺其自然?肉放在锅里,胆小鬼不敢去抢,傻瓜没本事去抢,只好自我安慰,说说顺其自然。” “我宁愿当胆小鬼和傻瓜。”黎明觉得和这种人真没法说,他站起身准备离开。 邵英不知趣,反而蛮劲儿上来。他抓住黎明的衣领,指着舞台的方向,面目扭曲,压低嗓音说:“黎明,别猪鼻子眼里插大葱,装象。我们打个赌,就赌小妮子。” 黎明心头火起,但还是忍住没有发作,只是感觉邵英其实很可怜。他拉开对方的手,整理了一下军装,岔开话题:“宣传队的演出要结束了,我得去帮忙收拾。” 没想到邵英扯开衣襟,狂呼乱叫:“别跑。我就想看看,你小子究竟有啥了不起?事事抢在我的前面。小妮子凭什么看得上你,一个臭宣传科长?老子今天和你赌定了:只要是女人,都喜欢英雄好汉。凭我这个政委,不信争不过你。” 黎明不搭理他,只想独自走开,就听邵英在后面嘿嘿笑:“你他妈的说话呀。不敢说?害怕了?别担心,我只是先把小妮子弄到手。这以后吗?她还会是你的,只要你不嫌弃。” 黎明终于忍无可忍。他回过身,抬起手,对着那张始终微笑的脸狠狠扇了一记耳光,然后揪住对方衣领厉声喝道:“才灌了两口黄汤,就这副德性,好意思吹狗屁,向大老粗看齐。你不就一小团的政委吗?搁主力部队,顶破天是个营长、教导员,算得上老几?瞧你神气活现的,好像连谢富治都不如你。知道姓甚名谁吗?我告诉你:你可以小瞧我黎明,小瞧我这个没本事的宣传科长,但最好睁大眼睛,瞧瞧另外一个老红军。他的名字叫黄克功。” 几天后,名震中外的百团大战拉开了帷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