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晚霞如同即将燃尽的炭火,弥散开半个天空,把一片片桔红色的光芒投在黄澄澄的山路上。太阳一落山,天色渐渐暗下来,部队趁着昏黄的光线开始向任各庄进发。黎明和邵英并肩行动,走了一会儿,邵英突然问黎明:“带烟了吗?” 黎明摇摇头:“什么时候了,还敢抽烟?” 邵英微笑地承认:“唉,有点紧张。” “你在谢富治面前,不是挺能吹嘛。”黎明有点尖酸刻薄。 “过去打的都是些伪军、土匪。这次和日本人硬碰硬,怕指挥不好。” “天塌下来有大个子撑着。关键是看赵闷灯儿的主攻,我们只是侧面照应一下。” “任各庄,”邵英站在一道山坎上,停下脚步,望着夜幕中隐约可见的村子,嘘了一口气:“老子死活要换张皮。” “什么?”黎明没听清楚。 邵英微微一笑,甩开手,大步流星往前赶。 十一 夜幕降临后,一轮满月从云层中钻出来,用它柔和的光线勾画出群山起伏的轮廓。在幽暗深邃的村庄附近,特别显现出一堵黑糊糊,方棱棱,高耸蓝天的庞然大物。赵保田和两位向导走在所有队伍的最前列,掌握情况,发号施令,指挥部队。每逢有什么动静,他总是回转身,把右手往下一按,后边的人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个接一个蹲下,或卧倒。他有时把耳朵贴在地下倾听,有时派随身的侦察人员到前边搜索。等到弄清情况后,他手一扬,大家又一个接一个从地上弹起来,整个部队如同一条滑溜的蛇,静悄悄地随着指挥起伏前行。到了能看见敌人碉堡轮廓的地方,邵英和黎明所带的策应部队与主攻部队分手,绕到敌人据点南面,设立阵地,架好机枪,等待主攻部队动手。 赵保田先选择好一块能够隐蔽的地形,进行观察。然后,他把迫击炮安排在土坎下面,布置好重机枪的射击方位和各分队的进攻位置。部队说是有一门迫击炮支援,其实只有一发炮弹,只能用来吊顶,必须准确无误的打中目标才行。 月光把敌人游动哨兵的身影清晰地投射过来。哨兵穿着牛皮靴,踏在地上发出的单调沉闷声音在寂静的四野回荡。赵保田手掌轻轻往前一扇,就看见一连连长带着几个战士如同猛虎下山,向敌人哨兵扑过去,还没容对方吭声就结果了性命。接着一排战士端着枪从铁丝网的空隙处杀进去,直扑平房,堵住门窗纵横扫射,酣睡在房中的敌人来不及还手就全部报销。一连战士分几路,或从突破口,或砍开铁丝网向主碉堡冲去。 邵英和黎明看到攻击信号,马上命令向碉堡开火,同时展开部队向前运动。邵英这个营,其实就两个连,三百来号人。因为大多是新兵,所以只有一个多连直接参加战斗,剩下的人充当救护队。部队冲到铁丝网前,还有七八十米的开阔地,是敌人修筑碉堡时,为了扫清射界,拆掉房屋开辟出的空地。这时,敌人已经从突然袭击中清醒过来,开始从碉堡的各个射孔喷射出炽烈的火力,子弹如同撒豆子一般抛撒在地面。黎明他们被敌人火力压倒在一道约尺把长的地坎后面,身体紧贴地面,连头都抬不起来。战士们有的被打死了,有的被打伤,散兵线忽的一下就在空地的中央停了下来。 危险。那道地坎与其说是屏障,不如说是欺骗,因为它根本无法遮蔽由碉堡上方飞过来的子弹。部队如果不能运动,就只有呆在原地被敌人通通打死。 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只听迫击炮一声闷响,那颗唯一的炮弹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准确无误地落在碉堡顶部。敌人的碉堡顶部塌了半截。接着各种轻重机枪开始压制射击。就在敌人的机枪扫射出现停顿的瞬间间歇,只见赵保田挥动手中的大刀,用惊天动地的声音喊着:“同志们!跟我来!杀呀!” 大刀在月光下闪闪发光,赵保田的身躯在平地上疾速奔驰,又高又大,真像天神一般。于是,爬下的起来了,停止的前进了,后续的跟上了,一时,四面八方都是喊杀声。 黎明他们快冲到碉堡跟前时,碉堡门突然打开,十多个鬼子端着明晃晃,亮森森的刺刀杀了出来。 应该说敌人很狡猾,竟然在混乱中找准了攻击部队的弱点。二营的许多新兵看见这些浸透武士道精神,哇哇乱叫的亡命之徒顿时吓得调头就跑,日本鬼子如同切菜砍瓜一般掩杀过来。一眨眼工夫,邵英和黎明身边就只剩下七八个人。邵英瞪着血红的眼睛,好像自己的部队根本没有溃散,嗷嗷怪叫,迎向当头冲过来的敌人。黎明心一横说:他妈的,不就是报销嘛,也提枪跟了上去。说是迟,那是快,邵英的胳膊已经被戳了一下,身体软棉棉地往下倒,幸亏黎明及时赶到,架住了对方的刺刀。 不过,黎明的生存希望也很渺茫。他已经扛上了一个鬼子,眼角的余光又瞟见另外一个鬼子冲过来,根本无法分身应付。要说真打实干的拼刺刀,实在没有多少武侠工夫可言,靠的就是胆量和人多。只要几把刺刀往你一个人身上招呼,就是铁人也没戏。 千钧一发之际,黎明身后突然冒出几十条彪型大汉,张牙舞爪地冲了过来。鬼子兵的阵势顿时大乱,各自为阵,自顾不暇,当然也就再也顾不上黎明。二营的其他战士看见,也纷纷找回勇气,端着枪回转头来,战况立马变成了几十上百名八路对十多个小鬼子的围攻和屠杀。 这是赵保田预先布置的奇兵。 赵保田布置好一连的进攻阵形后,突然想起黎明在地图上画的那条小横线,心说既然从村北到村南有这么条近道,何不把预备队三连的一个排放在这里,没准到时候用得上。这个排由三连连长带队,看见别人打得火热,自己什么也捞不着,心头正窝囊着,突然看见一队鬼子兵从碉堡里杀出来,冲乱了二营的阵形,便不等命令马上抄近道杀将过来,刚好救了黎明一命。 黎明只记得在这之后,白刃战变得毫无悬念。此时,威力巨大的不是先进武器,就连机枪都没法开火,只能当棍棒使。大家就是刺刀捅,枪托砸,手榴弹捶,甚至拳打脚踢,牙齿咬。金属碰撞和嘶拼喊叫的声音搅和在一起。大家胡砍乱戳,也不知谁扎死了几个鬼子。 小日本终于服软了,在大部分人倒地之后,剩下几人惊恐地抱着脑袋逃回了碉堡。 部队进入碉堡射孔的死角,开始了近乎为所欲为的战斗。可笑的是,战士们开枪,扔手榴弹,十八般武艺用尽,直炸得碉堡碎屑横飞,烟雾迷漫,就是拿它没办法。这种砖木碉堡胡仑一块,真没个下手的地方。不过仗打到这份儿上,小鬼子也焉了气,只能零零星星放几枪。黎明开始组织担架队跟进,抢救伤员。他把担架队的人员分成两拨儿,一拨儿直接到伤亡较大的几处开阔地。先给伤员简单包扎一下,然后背的背,抬的抬,拖的拖,把伤员弄到铁丝网外,交给另一拨人送到村里的救护站处理。救护站也没什么药,就一些酒精,紫药水什么的,也不多,主要还靠伤员硬挺。 邵英的胳膊包扎好后,坐在地上死活不肯下去。黎明正要劝,突然跑来几个人,大喊:“卧倒,赶快爬下”。 大家不明白怎么回事儿,但都条件反射般就地爬下。接着听到一声巨响,犹如天崩地裂,把压在身下的泥土都震动了。一股黑色风暴似的烟柱腾空而起,笼罩了整个碉堡。顿时皓月无光,天昏地暗,砖石横飞,尘土飞扬,一股浓烈的火药硫磺味呛得人喉焦舌燥。爆炸过后,只见赵保田站在一边,揉着手,咧着嘴笑道:“狗日的,我叫你不投降,尝尝老子的土飞机,味道不错吧?” 原来他命令工兵在碉堡墙根儿堆放炸药,把碉堡炸了个透明大窟窿,上面两层建筑好像半悬在空中。战士们一涌而入,发现下层的敌人全部炸死,震死,但上层还有几个敌人企图负隅顽抗。这当然是徒劳的,没几分钟战斗全部结束。 黎明搀扶着邵英站起身。眼前的枪炮声已经停息,碉堡内燃起了熊熊大火。他们回头朝任各庄以北望去,只见沿着天边地平线一溜红光,绵延几十里地面。红光映照了半个天空,连天边的云朵乳白色都可以清楚看见。隆隆的炮声夹杂着密集的枪声在地平线上来回滚动,伟大的百团大战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