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突圍 一 百團大戰打了日本人一個措手不及,所以剛開始戰鬥進行得比較順利。但等日本人反應過來,形勢便急轉直下。十月初,日軍調動數萬兵力向太行山抗日根據地進行殘酷的報復性“掃蕩”,殺人、放火、燒屋、搶牲口、搶糧食、封埋水井、或在水井中下毒,就連農民日常家用的鍋碗瓢盆也被砸碎、砸爛。日軍在作戰中也極其瘋狂。每次吃虧以後,必然加倍報復,失敗得越慘,報復得越凶,經常是這邊剛打了敗仗,那邊就撲過來一支大隊人馬,甚至叫你來不及打掃戰場。八路軍雖然打了不少好仗,但部隊損失得不到及時補充,人員越打越少。 任各莊戰鬥後,黎明又回到了旅部,繼續當他的宣傳科長,很快趕上了他從軍以來的第一場硬仗:關家垴攻堅戰。 十月下旬,日軍岡崎大隊孤軍深入八路軍總部所在地遼縣、武鄉、黎城的交界地區。為了打擊日軍的氣焰,八路軍副總司令彭德懷命令一二九師組織部隊,在關家垴圍殲該敵。 作戰部署很好,但打起來才發現問題。岡崎大隊在關家垴預先構築了堅固的防禦體系。日軍陣地控制着兩個互為掎角的山崗,地勢較為平坦的一側由山崗上的機槍控制,其它方面坡度較陡,有一面還是斷崖陡壁,下隔一條深溝,地勢險要,實屬易守難攻。日軍裝備較好,戰鬥意志遠非內戰時期的國民黨軍所能比。八路軍缺少攻堅手段,根本壓不住對方的火力,戰鬥很快就打成了膠着狀態。黎明從旅部的緊張氣氛中感受到戰鬥的殘酷。 旅部設在一道一人多高的土坎背後。敵人的機關槍子彈和迫擊炮炮彈不時落在土坎前後,揚起陣陣黃沙,把人搞得灰頭土臉。陳錫聯爬在土坎上,用望遠鏡觀察敵人陣地。謝富治盤腿坐在地上,看着面前的簡易沙盤。其實就是撮土為山,再放上幾個石頭子代表雙方的兵力部署。 “怎麼搞的,又是煮苞米碴子。”陳錫聯放下望遠鏡,拍拍手上的灰塵,然後蹲在地上,從一個瓦罐中撈起一把爛熟的碎玉米塞進嘴裡,嚼了嚼。“黎明同志,你的黃油還有沒有埋伏?拿出來共產,炸幾塊饅頭吃。” “哪年的老黃曆?現在拿出來翻。”黎明嘀咕道:“都是響堂鋪的繳獲,早吃光了。” 黃油的故事很簡單。響堂鋪戰鬥後,部隊繳獲了很多戰利品,大多是食品和被服。大家最感興趣的是米麵、肉蛋、軍服、鞋帽、背包、水壺等等,人人都要,個個都搶。唯獨一堆黃油罐頭無人問津。八路多是老土,誰也不知道這些摸起來粘乎乎,聞起來臭哄哄的東西是幹什麼用的。白丁是燕京大學的學生,當然知道,但他就是不吭聲。分完其它東西後,他把黎明拉到一邊,打開一聽罐頭,悄悄問:“瞧,這是啥玩意兒?” “沒見過,啥好東西?” “黃油。” “啊,光聽說,沒見過。”黎明用手指挖了一小塊,放到口裡,抿抿嘴:“味道不咋樣?” “土包子,這東西要烤熱了吃。”白丁閉上眼睛,好像真的聞到一股香味:“咱們成天吃的硬麵餅子,玉米麵窩頭,澇腸寡肚,缺少油水。有了這個東西,往上一抹。呀,那個香啦。” 於是,黎明、白丁和幾個知識分子幹部把黃油罐頭收藏起來,悄悄躲在房間裡炸饅頭,炸餅子。有一天,陳錫聯正在開作戰會議,突然聞到一股奇香傳來。他扔下手中的鉛筆,罵了一聲:“無組織無紀律,搞逑啥子名堂。”真奔旅政治部所在房屋,一腳把門踹開,大罵道:“你們這群臭知識分子,好大膽子,居然敢在老子的司令部打埋伏。” 唬得黎明一干人魂飛魄散。 旅長一句話罵完,再不吭聲,就蹲在火爐邊守着。你炸出一塊兒饅頭,他就抓起來塞自己嘴裡,一點兒也不客氣。 白丁嬉皮笑臉地說:“旅長大人,你不是在開作戰會議嘛?打鬼子要緊還是吃飯要緊?” “不吃好,餓着肚子怎麼打鬼子?”陳錫聯眼睛一瞪,哼哼說:“白丁白丁,你少給老子耍鬼板眼。老子天天打土豪,打的就是你們這群王八蛋。” 很快,他手下的團營長們全都氣勢洶洶闖進來,個個嘴裡罵罵咧咧,好像誰欠了他們二百錢。陳錫聯一看架式不對,虎口奪食,抓起兩塊饅頭塞到黎明手裡:“趕快給政委送過去,這群蝗蟲來了,還剩得下什麼?” 黎明擠出房間,來到作戰室。作戰室里靜悄悄的,只有謝富治獨自坐在那裡看電報。他看見黎明,輕聲問了句:“什麼東西這麼香?” “油炸饅頭。”黎明把饅頭片放到桌上。 謝富治拿手拈起一片,嘗了嘗,嗯了聲:“味道不錯。” 又繼續看他的電報。 二 一發迫擊炮彈突然在旅部後方不遠處爆炸,強烈的氣浪把黎明推了一個趔趄。謝富治咕嚕着說:“怪了,趙悶燈兒今天上那兒去了?怎麼到現在還不見人影兒?” “邵英同志已經兩次打發人來過。”黎明簡單地回答。 “馬上把他們兩個找來。”陳錫聯放下望遠鏡,堅決乾脆地對黎明說。 黎明連忙趕到後山趙邵支隊的支隊部。在一間破篷子裡,他只看見邵英和一些參謀,通訊員呆在一起,卻不見趙保田。邵英明顯呆得無聊,手中不住把玩一個繪有青竹嫩葉的玉瓷酒葫蘆。 黎明心裡很不是滋味。自從上次在小河灘鬧翻後,他瞅着這位老同鄉、老同學總覺得彆扭。好在謝富治讓他回旅部,他也就樂得服從命令。偏巧這會兒又看見邵英這副模樣兒。 “嗯,有任務?”邵英馬上把葫蘆收起來,半尷尬地對黎明笑笑。 “保田同志呢?陳旅長讓你們倆趕快去旅部。”黎明沒有多說其它,他知道有話也不能這會兒講。 邵英更感覺尷尬。他一個堂堂的支隊政委,居然不知道支隊長跑哪裡去了。 一個小通訊員跳出來,對黎明說:“趙悶燈兒在西頭,我去找他。”一溜煙跑了出去。 很快,黎明就和趙保田,邵英急匆匆趕到旅部。陳錫聯一見他倆,劈頭就問:“你們躲哪兒去了?光等着分繳獲吧?” 邵英立正,敬禮說:“支隊已經作好戰鬥準備。” 趙保田瞟了邵英一眼,咧開難看的大嘴叫道:“準備好個火鏟。不就上級命令,我們堅決執行嗎?”轉頭對着陳錫聯,嘿嘿奸笑:“叫驢,輪到我們送死了?” “咦,你這是啥態度?哪個叫你去送死?”陳錫聯憤憤地說:“你趙悶燈兒要怕死,我另找別人。” “老子怕死?” 趙保田漲紅了臉,急赤白臉地辯解:“老子怕死還輪不到你叫驢嚼舌頭。謝政委,你說,我姓趙的打仗含糊過嗎?” 謝富治慢騰騰地站起來:“保田同志,有什麼意見,儘管提出來。” “人死風過草,死要死得值當。看看眼前這個仗,小鬼子的機槍子跟下冰雹,連個縫隙都沒有。你們就知道讓部隊往上沖,打完一個換一個。當兵就一條小命,填多少是個頭?”趙保田急突突地說。 “狗日的,和着你今天叫勁兒來了。”陳錫聯氣呼呼地道。 趙保田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來個竹筒倒豆子:“你們當官的要上報真實情況。能打不能打,難道都沒長眼睛?打仗是要死人的,不是找個媳婦回去過日子。光對着我們小屁蛋子吼,逞得上啥英雄?你們要對部隊負責,對當兵的負責。底褲輸光了,靠個雞巴去抗日?” 陳錫聯、謝富治都黑起個臉,一聲不吭。 正在這時,電話鈴響了。陳錫聯拿起電話,神態肅然地答:“是我,陳錫聯。”他拿着話筒,半對着大家。話筒內傳來劉師長急促的聲音:“有什麼辦法接近敵人?” 謝富治對着陳錫聯點點頭。陳錫聯馬上對着話筒大聲說:“我們仔細觀察過,敵人陣地側面有道斜坡,坡度很陡,不利於他們發揚火力。壕坎間土質鬆軟,可以挖暗道。” 話筒沉寂了一會兒,然後劉師長乾脆地說:“好,可以試一試。馬上組織部隊挖暗道,要炸藥,師里給撥。” “不怕輸光底褲了?”謝富治笑了:“我們的同志,越是到緊要關頭越要保持頭腦清醒。一個好的指揮員要做到有勇有謀。”轉身對陳錫聯說:“怎麼樣,同意保田同志的請求吧?” 陳錫聯爽快地道:‘本來是要給他的,哪曉得他剛來就亂放炮。” 趙保田有些發急:“陳叫驢,當官的說了話,就得算數。” 大家都笑起來。 “保田同志看問題很尖銳。我們就是需要這種指揮員。那種兩面抹光的人不是真正的共產黨員。”謝富治剛表揚完,又黑着臉說:“趙保田,任務是給你了,但我得和你算筆賬。”看到趙保田還是嘻皮笑臉,他緊接着大吼一聲:“立正。” 頓時鴉雀無聲,只聽到四周單調的槍炮爆裂聲。 “我問你,你和邵英同志是怎麼回事?” “我,我,我…,”趙保田大汗直冒,說不出話來。 “你不過多打過幾回仗,就老子天下第一,看不起別人,看不起知識分子,尾巴翹到天上去了。聽說,你在支隊部居然敢孤立政委。好大的膽子。知道你所做所為的嚴重性嗎?這是明目張胆地破壞黨的知識分子政策,是藐視黨的領導。往重里說,就是反黨。整個八路軍都是共產黨領導,支隊不是你趙保田的後院子。你究竟是共產黨?還是是國民黨軍閥、土匪山大王?” “我,我…,”趙保田後脊背直冒冷汗。 謝富治背着手,繼續冷冰冰地說:“你們兩人,一個隊長,出身工農,是紅四方面軍赫赫有名的夜老虎,相當於將;一個政委,是從知識分子成長起來的太行英雄,相當於相。尺有所長,寸有所短,既是新老搭配,又是文武搭配,要相互學習,搞好團結。只有團結好,將相和,才能真正搞出點兒名堂。”他說着話,順手拍拍邵英的手臂。邵英疼得一哆嗦。 謝富治有些詫異:“傷還沒好?” 邵英態度堅決地:“不礙事兒。保證完成任務。” 暗道挖好後,八路軍總部統一指揮發起總攻。四面八方槍聲大作,吸引了日軍火力。趙保田用炸藥炸開坑道後,親率突擊隊衝上崖頂,不用槍,就一個接一個用手榴彈砸。日軍隊形開始混亂,大部就殲,大隊長岡崎歉受也被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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