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他是瞧不起人。”邵英气呼呼地在屋子里来回窜,好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猴子。当然,听众只有黎明和竺青。 “我告诉你们,”他指点着黎明叫喊道:“别看他谢富治平时装得正儿八经,背地里的城府深得很。他大字不识几个,就信任手下的几个大老粗。你知识分子吗?我重视你,关心你,爱护你。说得多好听,可惜只是把你当花瓶供起。知识分子是他工作的花边,装璜,点缀,叫上级看着舒服,顺眼。真到了用人的时候,他才不会撂你,先把你搁一边儿凉快。在他眼里,我们统统都是外人。” “也不能那么说。一顿饭吃不成个胖子,学打仗也不例外。何况打仗不比别的,出了错一没法补救,二要死人,当然需要谨慎从事。”黎明不以为然地回答:“大老粗红军时期就参加革命,经验肯定多些,关键时刻先想到他们很正常,多几个保险系数嘛。我看谢富治是小心无大错。” “小心无大错?我偏不信这个邪。韩信登台拜将,打过多少仗?,诸葛亮初出茅庐,打过多少仗?他们都是知识分子,那一个水平比大老粗差?再看共产党自己。远的如毛主席、周副主席,我们在延安抗大听过他们做报告;近的有刘师长、邓政委,也是大知识分子出身。谁个不比他谢富治高明?谁敢说他们不会打仗?就他谢富治了不起,架子大。” “谢富治为人比较严肃,不如陈锡联随和,但他听得进不同意见。说他架子大,恐怕不符合实际。”黎明说。 “三八五旅就是老谢的一言堂,他是一手遮天,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陈叫驴都得听他的。” “哪里的话?谢富治不民主,谁民主?上次赵保田发脾气,谢富治说什么了?你不都看见了嘛。说话要讲良心。”黎明觉得邵英简直就是一根筋,不可理喻,于是刺了一句:“当然,我不是太行英雄,和你看问题的立场不同。” “你,你,你,说的是些什么话?”邵英好像鸡冠倒竖,拳头都攥了起来。他急得在屋里转了一圈,又挥挥手说:“好了,不和你一般见识。你要拍谢富治的马屁,我没意见。我去找刘师长,调出他三八五旅。不信天下之大,还没个我邵英打鬼子的地方。” “要打鬼子尽管去打,但话得说清楚。哪个想拍谢富治的马屁?拍他马屁有什么好处?谢富治三句话不离革命,见过他和谁称兄道弟,嘻嘻哈哈吗?”黎明也有点急了。 竺青咯咯笑起来:“好啦,好啦,争来争去不就谢政委没让佘太君挂帅吗?看你们东拉西扯说哪儿去了。”她拍着手,向窗外大声喊道:“炊事班蒸香饽饽了,大家快来看,这二位争得都快打起来了。” 邵英也觉得有点过份,缓下劲来,坐在小板凳上喘粗气。 竺青对邵英说:“以我看呐,谢政委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你就知道坐在屋里瞎琢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多等几天,看看再说呗,憋不死人。” 邵英站起来,抓起自己的军帽戴在头顶上,又露出那副经典的微笑:“说得对,竺青同志,我是想太多了。十句废话顶不上一件实事。我马上出去。过几天,最多一个礼拜,我叫他们看看,姓邵的究竟比谁差?”说完已经走到屋外。 黎明也准备离开。他刚到门口,就看见白丁走进院子。 白丁斜着看了眼正往出走的邵英,没和他打招呼,当然也没搭理黎明,径直就往屋里闯。边闯边大声舞气地说:“怎么啦?老同学,老同乡,不打鬼子倒自己吵上啦?有意见往上边提,有本事到外边使,别在女孩子面前跳脚,逞英雄,算怎么回事儿?” 邵英早走得没人影了。 “叫我看,这哥俩儿今儿是呛锅碰上干辣椒,噼啪上火。你就回去给他们做做工作,别在这儿瞎磨叽。”竺青顺手推开白丁,然后“砰”地关上门。 “怎么回事儿?他们都是香饽饽,合着我是癞蛤蟆?竺青同志,你得一碗水端平。”白丁油腔滑调地说:“有人想当英雄没当成,你拿他当回事儿。现在我成了真英雄,站在你面前,倒给吃闭门羹。世上有这个道理吗?” “谁个成了真英雄?”黎明吓了一跳,连忙拉住白丁问:“出什么事了?” “什么意思?你不明白?”白丁忿忿地说:“组织决定:老子要出击冀南啦。” 六 “谁叫咱是共产党员呢。”白丁撇着嘴说:“哟,你们没看见谢大政委和我谈话的样子。正气凛然,童叟无欺。这是党的信任,组织的决定,服从也得服从,不服从也得服从,根本不让提意见。共产党员就是要哪里危险上哪里去,不准讨价还价。他怎么不叫你这位大红人去呢?说穿了,还是嫌咱平日里吊儿郎当,爱说个二话,瞅个机会打发了事。” 黎明默然,心说你二位对谢富治不满意,却拿自己做夹心饼干,干脆也不安慰白丁了。 解放后,一本名叫《敌后武工队》的小说风靡全国,勾起了多少人对现代豪侠生活的向往。然而,刚开始组建抗日武装工作队时,被抽调的干部战士大多迷恋大部队,害怕孤零落单,不愿意到危险地区工作。他们发牢骚,吊二话,闹情绪,感觉自己是大妈生的,后娘养的,被部队抛弃了。部队做了很多工作,最后杀了一口猪,欢送他们。 欢送会上,白丁喝着酒,醉熏熏地当着大家伙嚷嚷:“过去的死囚犯人,临行前都要吃断头饭,喝断头酒。咱今天吃饱喝足了,不也就图的这个痛快?”他端着酒碗来,晃晃悠悠来到谢富治身边,结结巴巴地说:“谢,谢政委。我白丁感,感谢组织对咱的信,信任。干,干了这一碗,就算为革命光荣了,咱也没说的。就是以后,别像老牛护犊子似地护着某些小白脸。” 谢富治“砰”地放下酒碗,低声说了声:“没出息。”铁青着脸,背着手离开。 “这饭吃得像报丧。”陈锡联狠狠地说:“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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