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那一天阳光灿烂,几千人的部队汇集在傅集镇外的平坝子地上。黎明和白丁说说笑笑到了会场。白丁指点着宣传队的女孩子,悄悄对黎明说:“你小子那辈子修来的福气,不用上前线,还可以成天泡女孩子。” “你来试试?成天泡女孩,还不能犯错误。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生在福中不知福’。”黎明调侃道。 “不行,老子也得沐浴点儿春风,不能让你们这帮家伙占尽了便宜。”白丁忍不住,跑到前排,一屁股坐在了小何旁边。 公审大会的主席台很简陋,是临时用木头架子搭建的。台子两边竖起两根立柱,顶头绑上一根横梁做门面。立柱上挂着大幅标语,分别是:‘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惩办汉奸卖国贼’,既不对仗,也不工整。横梁上的横幅写着四个大字:“公审大会”。主席台上没有桌椅,所有人都站着。谢富治和师部军法处长卜盛光在主席台中央,其他人站在一侧,包括陈锡联。 正在热闹,就听得一阵短促的军号声,部队马上安静下来。谢富治上前简短说了一句:“公审大会现在开始。”然后指指卜盛光:“现在,请八路军一二九师军法处长卜盛光同志主持公审大会”。 卜盛光上前一步,开口就是杀气腾腾:“把日本帝国主义的走狗,托派,汉奸,卖国贼,国民党特务邵英押上来。” 黎明的脑袋好像挨了一棒子,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他想站起身往前探头,立马被身后的一双有力大手摁住了肩膀。接着,听到赵保田低沉地声音:“坐着,别动。” 这时,只见一个五花大绑的家伙踉踉跄跄,被几个全副武装的战士推搡着进入会场,像赖皮狗似地瘫倒主席台前方的地面上。领头的特务连长钟伟元抓住他的头发,将他提起来面对全体观众。 黎明这次看清楚了。但,这根本不是那位红光满面,生气勃勃,嘴角总是带着一丝笑意的太行英雄?此时的邵英,脸皮呈灰蒙蒙的惨白色,头发蓬乱,眼眶深陷,低着头,弓着腰,膝盖以下好像没了骨头。他好像想说话,但嘴巴被一块布死死塞住,只能手脚无助地徒劳挣扎。 谢富治走到前台讲话:“同志们,在这国难当头,民族危亡的紧要关头,我们必须时刻提高警惕,保持清醒的头脑。日本帝国主义想要从军事上消灭我们,国民党反动派想要从经济上困死我们。他们豢养的汉奸走狗,托派特务处心积虑要打入我们内部,破坏共产党领导下的抗日游击战争。列宁同志说过:‘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这些混入我们内部的汉奸走狗,托派特务是革命最危险的敌人。我们必须揭露他们,清除他们,把他们彻底消灭干净。 台下站着的这个人,相信很多人认识,他就是国民党特务,一个地地道道的托派,日本帝国主义的走狗。平时,他伪装进步,欺骗党,欺骗组织,欺骗群众,一到关键时刻就暴露出自己的阶级本性。勾结日寇,背叛革命,投靠敌人,打击破坏我抗日民主根据地。最终成为不齿于全体抗日军民的狗屎堆。 同志们,这就是教训,深刻的教训。事实清楚地告诉我们:我们的敌人是何等的狡猾,何等的无耻,何等的疯狂。我们必须擦亮眼睛,警惕,警惕,再警惕。坚决粉碎敌人的一切阴谋诡计。” 接着卜盛光摊开一张布告,大声念道: “布告 为了保卫共产党领导下的抗日根据地建设,保卫军队和人民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胜利成果,打击日本帝国主义及其汉奸走狗的嚣张气焰。国民革命军第十八集团军最高军事法庭特此宣判: 犯罪人,邵英,男。二十三岁,汉族,陕西南郑人,出身:大资本家,原八路军一二九师三八五旅团政治部主任,冀南挺进支队政委。民国二十六年四月,在延安抗日军政大学秘密加入‘托派’组织。民国二十七年二月,伙同‘托派’骨干徐步,李达,括号,已被我镇压,括号完,等组织成立‘托派’太行山支部,刺探情报,破坏根据地建设。民国三十年六月,勾结日军围剿三八五旅冀南挺进支队,致使我军蒙受重大损失。同月,背叛革命,投靠国民党匪军孙殿英部,并指使其袭击我冀南抗日根据地,杀害我基层工作人员。 此案事实清楚,证据确凿,犯罪人本人对此也供认不讳。鉴于犯罪人上述罪行性质恶劣,情节严重,危害重大,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经报国民革命军第十八集团军最高军事法庭批准,对犯罪人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此布。 国民革命军第十八集团军一二九师军事法庭 民国三十年月日” 接着,有人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汉奸卖国贼”等口号,一时群情激愤,山呼海啸。在群众的咆哮声中,几个人又推着邵英往会场外面跌跌跄跄的走去。走着走着,钟伟元抽出一把明晃晃的日本战刀,双手攥紧,朝邵英的后脑勺和后颈背用力砍去,只见一股鲜血红彤彤的像喷泉一般,朝上迸射出来,邵英一个趔趄,向前匍匐下去,接着扑上去几个人,有拿大刀砍的,有拿刺刀捅的,邵英连呼吸都没来得及,就象一条狗似地摊在血泊中了,被刀砍开的头皮一层白一层红的重叠着,撑张着,白融融的脑浆混着网络一般红红的血丝,一堆挨着一堆,令人眼悸心寒。 黎明没有看见这一幕,他抱着头坐在地上,浑身抽搐,好像杀的不是邵英而是他自己。他的脑子不停地旋转:邵英是托派?绝对不会。他从参加革命到离开太行山,都和自己在一起。说他是托派,证据是什么?有些什么具体破坏活动,一切细节都不清楚。当然,他是打了败仗,但那最多不过是指挥失误,怎么和勾结日寇扯得到一起?你谢富治就没有指挥失误的时候吗?说他是叛徒,好像更没谱儿。他对太行山根据地那么熟悉,要投降干嘛不直接带日本人来找三八五旅主力,何必袭击什么基层组织,地方工作人员?问题是:如果邵英真是个好人吗?真的被冤屈了?上级何必这么兴师动众大动干戈呢?黎明不敢这样想。这种事,既不能向别人请教,更不能向上级反映,只能闷在肚子里,自己做自己的工作。管他妈的,人已经死了,上级说他是托派,是叛徒,肯定有充分根据的。千万不能让别人发觉我有思想问题,给我加上一顶和托派、叛徒划不清界限的帽子。想想对邵英动手的几个同志当时的神情,一个个的确愤怒到了极点,仇恨到了极点,特别是钟伟元,老红军,老革命,一双双圆鼓鼓的眼睛,像要爆出来似的,像要喷出火焰似的。邵英要不是个凶恶的反革命,怎么会引起这些同志如此仇恨?唉,也许是我的小资产阶级意识在作怪,认不清敌人,有温情主义。既然宣布了他的罪行,组织上肯定是掌握了充分证据。 赵保田等部队散场后,把黎明从地上提起来,揪着他的耳朵吼叫:“黎明,别跟丢了魂儿似的。不就一个邵英吗?以后这种事儿多的是,犯不着较劲儿。” 黎明强迫自己松弛肌肉:“怎么开、开会前我,我没看见你,从、从哪儿冒出来的?” “从哪儿冒出来的?要不说谢老财,他妈的吊聪明,把他的东西盘得紧巴巴的,生怕你出问题。是他特意让我来的,盯着你。还好,正赶上你小子不顾死活地要出头。”赵保田接着说:“赶快去旅部,老谢有话给你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