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黎明走進旅政治部的房間,看到只有謝富治一個人,感覺很冷。 謝富治咳了一聲,低着頭說:“你很難過,我理解。其實我自己也很難過。現在是戰爭時期,過去的就算過去了。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不能被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絆住腳,還得打起精神往前走。”他指指桌上的東西,又說:“這些是邵英的遺物,你拿去處理掉吧。” 黎明看見桌上放着一套學生裝,一個筆記本,一支破舊鋼筆和竺青的那個玉磁小酒葫蘆。他拿過筆記本,隨便翻了翻,發現上面字跡潦草,寫着一首絕命詩: 冷月如鈎, 曉風殘送, 關山幾度春秋。 鐵馬冰河追李陵, 青冢不見芳草留。 頓足撕發悔悔悔, 無奈水長流。 囚室漏夜風寒, 霜輕霧淡晨炊煙。 一腔熱血揮手去, 孤憤說難笑共產。 長恨長劍悲長歌, 黃沙盡頭處, 塵埃落定漢江南。 黎明無言,他捧着邵英的遺物,想馬上離開房間。但終於忍不住,迴轉頭,哽咽地大聲叫喊:“謝政委,你知道他是冤枉的呀。” 謝富治臉色驟變,來回跨了幾步。然後,厲聲對黎明喝道:“黎明同志,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繪畫繡花做文章。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行動。我們今天冤枉一個人,這不是殘忍,而是為了明天的勝利,為了明天不再冤枉更多人。無產階級不是天生的鐵石心腸,我們也是人,也懂得起碼的感情。但我們更應該明白,只有無產階級的最後勝利,才能剷除所有社會悲劇的根源。黎明同志,你要記住:一個真正的革命者,絕不能讓感情左右自己的理智。” 他怒氣沖沖走到門口,身體好像晃了晃,連忙伸手扶着門框,低聲哀嚎:“我是有機會派他執行別的任務,如果他不參加那次白屋會議,該多好。三八五旅知識分子本來就不多,紅軍時期加入的更少,軍政雙全,軍政雙全吶。” 這是唯一的一次,黎明看見謝富治的眼睛落下了淚水。
十三 村東頭有一眼窯洞,正對操場,是宣傳科用來堆放器材,白天開展活動的地方。靠窗的房間放着一張書桌,書桌旁邊放着一張單人木頭床。主要是方便晚上有人在這裡寫點東西,一般大家都不住這兒。 這天晚上,黎明一直呆在這兒。天很冷,但沒有風。他想寫點日記,剛寫了‘年月日,天氣:晴’幾個字就再寫不下去。 突然,他聽到輕輕的敲門聲,有些詫異,便被衣來到門口,打開門。黑暗中辯不清是誰,就聽到嚶嚀一聲:“能進屋坐坐嗎?” 原來是竺青。 黎明默默地讓開道,竺青徑直走到床前坐下。黎明把門帶上,但沒有關死,然後也坐到床前,坐在竺青旁邊。兩人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就悶悶地坐在那裡,看着油燈旁邊放着的邵英遺物。油燈火苗直直的,沒有一絲顫動,照在成片剝落的粉牆上,映出一個諾大的暗橙色橢圓,看上去像一面年代久遠的鏽蝕銅鏡。銅鏡上面有一隻黑色的壁虎正慢慢往上爬。 “是他參軍前穿的嗎?”竺青身體一動不動,也沒有任何表情。 “是。我們去西安考學校的前幾天,他媽媽連夜挑燈趕出來的。”黎明知道竺青說的是那套學生裝。邵英對母親感情極深,所有一直把這套衣服保存得很好。 “不是說,他家很有錢?” “胡說八道,”黎明聲音低得來只有蚊子才聽得到:“他爸是個走村串巷的小貨郎,整天在外奔波,家裡就邵英和母親相依為命。平時,街坊鄰居都不大瞧得上她倆娘母。” 又是長時間的沉默。 半晌,黎明才說:“眼下亂紛紛的,我也不知道,怎麼才能把東西送回他家?那個小葫蘆,”黎明頓了頓,又說:“原來就是你的,你拿回去吧。” “還這麼在意?”竺青好像笑了笑:“就是個玩意兒。喜歡,你就留下。” 黎明沒有回答。 “他比你強。”竺青轉過頭,看看黎明,嘴角依舊好像帶着笑意:“積極,奮發,不服輸,有追求,有向上的目標。當然,還愛開點兒玩笑。” 油燈的火苗依然筆直的,纖塵不動。只有牆上的壁虎停一停,繼續往上爬。 “我有點冷。”竺青低下頭。 黎明把肩上被着的衣服取下來,搭在竺青身上。竺青身體突然一倒,撲進黎明懷抱,叫了聲:“抱着我,我冷,我害怕。”開始失聲痛哭。 黎明就像被電流擊打,嚇了一跳。竺青的身體如同溺水般虛弱,在自己懷中漱漱顫抖。黎明是想像個英雄那樣出手保護,卻不知道出手何方。周圍如此的空虛,何處是個抓拿。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姑娘的身體緊緊抱住,但越抱得緊越感覺四肢無力,怎麼也使不出勁道。他好像要把兩個手臂如鐵鉗般嵌進對方掙扎的肌膚中,才能克服內心無法克服的恐懼。 “別怕,他特殊,太直,有點太沖。是的,也許是,有點沖。我們不同,完全不同。”黎明說話時,覺得自己的上下牙齒也在打架。他越說聲音越小,越哽咽:“我要是他,也不會甘心,不會吶。” 這是火紅的共產主義烙鐵在黎明心中留下的第一道烙印。 竺青咬住黎明的手臂,竭盡全力要堵住自己的哭泣。她想壓抑自己,得到的卻是更猛烈的爆發。她那劇烈震動的身體,好像摁住了幾世仇人的復仇女神,直要把黎明整個兒地搖散架。 “別再說他。不許說,”竺青攢着小拳頭在黎明背上絕望地捶打:“我要你,你不是在意我嗎?你偏不說,要叫我說?我是女人,說這樣的話,還怎麼見人?” 黎明猛然用雙手抱住竺青的臉蛋,兇巴巴地注視着任人擺布的女孩。他的頭突然往下一紮,嘴唇狠狠地貼在對方嘴唇上。 就在那一刻,黎明和竺青意識到,在他們中間橫亙着的一堵高牆消失了,以前所有的自卑突然失去了現實基礎。他們不過是普通人,普通得再普通不過的常人。那個奮發向上,高不可攀的榜樣不應該,也不是他們夢寐以求超越的目標。他們需要的是常人的生活,常人的情感,常人的安寧和常人的平庸。 十四 黎明和竺青走出房門時,發現白丁獨自蹲在門外抽煙。黎明這才想起,白丁回來後一直住在這間窯洞裡,頓時感到十分尷尬。 白丁好像沒什麼,把手中的煙蒂扔掉,提着外套站起來,似乎滿不在乎地說:“邵英的故事我問清楚了。他老兄也不算太冤枉。當然,冀南失敗不是他的責任。部隊被包圍時,支隊司令員慌了神,處置錯誤導致全軍覆沒。可惜,邵英當時沒有犧牲。他突圍出來,誤闖入國民黨軍的地盤,被人家繳了械。記得抗戰剛開始,我們和秦麻子收編的那支部隊嗎?後來有一個營叛變。那個營長現在當了團長,正好認識邵英。其實,那傢伙挺喜歡邵英,沒叫他幹什麼壞事,就把他留在團部當了文書。我們把這個部隊解決後,意外發現堂堂太行英雄,居然幹上了國民黨的文書。這事情就鬧大了。邵英是不死也得死。” “那托派是怎麼回事兒?”黎明問。 “徐步的事你清楚。還有一位李達,和我一道都是北平來的學生。李達和徐步差不多同時出的事兒。哥倆死後總得有個交代,所以上面就給歸一塊兒了,還定了個托派。其實,他們那會兒也就剛參軍,只怕連托洛茨基是誰都不清楚。何況邵英根本不認識這二位,成立個鬼的支部。” “好在,以後不會有人想起他們的名字。”黎明唏噓道。 白丁用奇怪的眼神看看黎明,然後冷冷地說:“當然,除非是當笑話。” 十五 一九四一年的冬天異常寒冷。太行山根據地糧食奇缺,物資供應極端匱乏。黎明他們面臨的主要問題已經不是如何打擊敵人,而是如何生存下去。在日本人的殘酷進攻下,許多人都在擔心,游擊戰爭還能不能堅持下去,八路軍會不會走上東北抗日聯軍的老路。 中國的時鐘好像停滯了,然而,世界的局勢卻在飛速改變。十二月七日,日本聯合艦隊偷襲珍珠港,美國,英國對日宣戰,太平洋戰爭爆發。從此,日軍再不可能集中全力對付中國共產黨的敵後抗日根據地了。幾乎與此同時,在地球的另一端,蘇聯紅軍對兵臨莫斯科城下的德軍發起了期盼已久的大反攻。只要蘇聯不垮台,中國共產黨就不會失敗。對於黎明和他的戰友們來說,這無疑是黑暗中初現的一抹曙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