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一臉菜色的黎明終於下定決心,到連隊去改善伙食。理由嘛,很充分:了解基層幹部戰士的思想狀況和生活情況。正好,冀南過來的那支部隊剛編入三八五旅,自己一直想去卻沒來得及,不如藉此跑一趟。何況還可以順便看看竺青,真是一舉多得。 黎明先公後私,來到新編二營四連連部,迎頭碰見一位高大英俊的青年指揮員。他見了黎明一愣,接着高興地喊道:“黎教員,認識我嗎?” “喲,這,這不是小騾子嗎?”黎明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忍不住喊了起來:“你怎麼會在這裡?” “不光俺,你看還有誰?”小騾子轉頭對裡屋喊道:“竺青同志,看看誰來了?”接着,幾個人從房內跑出來。果然,竺青也在中間。 竺青見了黎明,臉蛋微微泛紅,嗔怪地對黎明說:“你來了,也不事先打個招呼。羅志遠同志現在當指導員了,管着百十號人呢,還小騾子小騾子地大呼小叫,不怕人寒黲。” 羅志遠高興地揉揉手,滿不在乎地說:“啥寒黲?老同志老熟人老戰友,叫啥都行。先進屋坐,說說話。”然後對通訊員喊道:“小張,弄點子熱水,給黎教員喝。哦,不,應該是黎科長了。” 原來,羅志遠後來上了隨營學校。出來後被分配到冀南開闢根據地。大掃蕩後部隊縮編,他這個連就被調到太行山補充主力部隊了。 “你們的連長呢?” “你也認識,就是原來二連那個號兵。同俺一塊兒出來的那個連長犧牲後,上級就把他派給了我。” 羅志遠說。 “小楊?” “還小羊,人家早就成大羊了。”竺青說:“不記得他大名叫楊永年?” “記得,記得。唉,幾年不見,小騾子都成了大騾子,小羊還不得成了大領頭羊。”黎明接着問:“那他人呢?” “住後方醫院了。” 羅志遠顯得很不高興。 “受傷了?” “他是沒事兒找事兒。上月,上級命令俺們護送中央首長過路,任務完成後,首長表揚了俺們幾句。他姓楊的可就得了意,覺得哪兒都盛不下了。提出要大白天往回走。俺說不行,這裡到處是敵人據點,密探也多,太張揚容易出事,還是夜間行動比較安全。老黎你聽他說什麼?‘指導員,你啥時候變這麼膽小?俺們是疙瘩戰鬥部隊,想打就打,想跑就跑。老子就怕他小鬼子不來找俺,還會怕了他?’” “都是叫小鬼子憋的。”竺青插了一句:“這一陣子,打不能打,跑沒處跑,擱誰都覺着窩囊。” “他還有理呢,說什麼:‘鬧騰鬧騰,把小鬼子的肚皮戳個稀巴爛,免得他跟蹤首長找麻煩。俺就不信,小鬼子能把老子的逑咬了?’” 說到這裡,羅志遠停下來,不好意思地看看竺青。竺青的臉微微泛紅,抬起手指指點着他,笑着說:“好啦,好啦。你是大指導員,想說什麼還不得叫你說什麼。” “好,好,不說了。”羅志遠拍拍頭,對黎明說:“黎科長,你知道俺肚裡有幾根蛔蟲。小妮子是俺上門請來的文化教員,說啥都得聽呢。” “沒關係。話是小楊說的,你只是轉述,犯不着檢討。”黎明覺得挺好玩。 “對,對,是小楊說的。我保證是小楊的原話。”羅志遠好像被解了套,開始接着往下講:“叫他這麼一說,俺還能說個啥?那就大白天地走唄。一路上倒也痛快,見電線就割,見火車就炸,見偽軍就繳槍,見日本人就打,打不過就跑。不想最後一天,碰上了二三十個鬼子,打得苦了點兒。小楊的大腿骨嵌了一顆子彈,還犧牲了好幾個戰士。” 通訊員小張提着壺熱水進來,給黎明倒上一茶缸水,接過話頭說:“還得說指導員腦子快,他瞅連長被鬼子纏得死死的,就帶着俺幾個繞到敵人屁股後邊,打了幾個手榴彈才解決問題。再晚一會兒,讓鬼子騎兵趕來,可就要鬧大笑話了。” “部隊的情況怎麼樣?還有多少人,多少子彈和手榴彈?”黎明掏出鋼筆,小本子就要做調查。 “剛從冀南過來時,俺們連齊裝滿員,有一百三十多號人,三挺機關槍,後來壞了一挺沒捨得扔。到了山里和鬼子偽軍又打了幾仗,損失不小,再沒補充。眼下子彈還行,每人七八顆,夠打一陣的。手榴彈也勉強湊合,算每人攤一顆罷。” “子彈,手榴彈恐怕要節約點用。黃煙洞兵工廠被破壞後,一時半會兒也恢復不了。前兩天,我聽陳旅長說:旅部炮兵連的迫擊炮只剩下五六發炮彈,快跟廢鐵筒子一樣了。” “那就只能靠繳獲,俺們打打偽軍還行。”羅志遠嘆了口氣,問黎明:“上級能不能給補充些人,俺們連眼下只剩下五十多人,即使把正在養傷的傷員全算上,也不過七八十號人。” 好嘛,才兩三個月,一個連報銷了一半。雖然,竺青後來悄悄告訴黎明:這一半的損失不全是戰鬥傷亡,有一些是不願意離開平原,進山前開了小差。但是,黎明心裡還是直打嘀咕:抗戰五年,根據地是民窮財盡,何時是個盡頭。 “部隊的情緒怎麼樣?眼下困難多了些,有沒有悲觀厭戰的?” “悲啥觀,厭啥戰呀?俺們連全是基本群眾,成分好,階級覺悟高,個頂個都能吃苦,不怕死,再困難也不怕。不像小資產階級,動搖性大。”羅志遠有些急了,說話速度就像打機關槍。 黎明頓住筆,抬眼看看羅志遠。他聽這話覺得得彆扭。然而,羅志遠一點沒有察覺,繼續辟哩啪啦:“黎科長,你也是過來人。那話怎麼說的來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沒劈材’。當年過黃河才幾個人呀,到了太行山,就跟發麵饅頭,呼呼呼,拉起多少隊伍?俺剩下的這些老兵疙瘩啊,就是青山種子,形勢一好轉,全都是拉隊伍的骨幹。” 黎明有些吃驚。面前這位侃侃而談的青年對他來說是那麼熟悉,又好像那麼陌生。這還是那位哭着喊着不願意換帽子的小騾子嗎?黎明端起茶缸,呷了一口燙水,仔細端詳着這間既是連部,又是羅志遠寢室的房間。房間雖然破爛,但光線挺好,而且打掃得乾乾淨淨。床頭規規矩矩放着簡單的行李,一床布棉被摺疊得四楞見方。牆上整整齊齊掛着水壺,褂包,乾糧袋,跟列兵似的。桌上放置的文件,書籍有條不紊。黎明隨手抽出一本‘論持久戰’,見上面用鉛筆勾勒得一道一道的,間或還插寫着幾個字的簡短心得。 “俺是瞎描劃描劃,那比得上你們大知識份子。”羅志遠從黎明手中把書抽回來,放回原處,說:“黎科長,要是旅部連人員補充都有難處,能不能讓上級先給派個連長。俺尋摸着楊連長怎麼着也得再呆倆月。” “派個新連長,那小楊可就回不來了?連長還能跟走馬燈似地換來換去?”黎明笑着問。 羅志遠不再吭氣兒。 竺青說:“他呀,就是怕小楊回不來才這麼問。” “我就說嘛。小騾子現在指揮部隊,安排工作,哪樣不是井井有條,信心十足?這點擔子就馱不動了?” “黎科長,俺們還是去看看部隊吧。”羅志遠站起身,不想讓黎明繼續說下去。 “各班今天沒出操,都上外邊挖野菜了。”小張提醒羅志遠。 “怎麼,你們也吃野菜?”黎明有些詫異,心想這頓打尖怕要黃花菜。 “啊,幫襯幫襯伙食。”羅志遠當然不會注意黎明的面部表情變化:“黎科長,你今天來得正好,俺們剛好弄到一頭羊,準備煮鍋羊肉野菜燴飯,給大家會會餐。原來俺想用小米換點子白麵包餃子。沒法子,上哪兒都換不到。” 我的個老子,這也太過了。黎明本意是蹭頓飽飯,沒想到要蹭當兵的羊肉吃,他當即感覺自己是個賊。 “不,不用了,我,我還是去趙保田那兒吃吧。”黎明吱吱唔唔地回答。 “啥?趙悶燈兒那兒?他有嘛玩意兒給你吃。上個月俺去團部辦事兒,吃頓飯連油星子都見不着,害得俺半夜三更回到連里,還找炊事班要了塊豬油舔舔。”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是,”黎明是了半天也沒說出是什麼。 “是嫌小騾子不成心。說你就別裝清高了,叫化子要飯都不嫌丟人,你怕個啥?”竺青奚落地說。 “那你們怎麼還吃野菜?”黎明真沒想通,有羊肉吃怎麼還吃野菜。 小騾子哈哈大笑:“黎科長,這你就不在行了。俺們是農村里出來的孩子,自打小就吃野菜。吃野菜就怕沒油,沒油‘夾’口。要是用油一裹,可哧溜着呢。像馬齒菡,苕芽子,薺薺菜,榆錢兒都挺好吃。尤其是薺薺菜。俺們小時候誰不會唱?‘薺薺菜,包包子,老娘吃了耍刀子’。苕芽子也不賴,榆錢不當時令。可惜北方沒有‘哲兒根’。今兒個不正好有羊肉嗎?俺叫炊事班把羊油全放上,叫大傢伙吃個飽。哎,聽說旅部的伙食也不好,你們吃野菜嗎?” “吃,吃千穗谷。” “啥?千穗谷,千穗谷還叫野菜?” “我們是糧食少,拿千穗谷葉子頂飯。” 羅志遠天真地笑了:“飯不夠,米湯湊,那有拿千穗谷葉子頂飯的。” 黎明把旅部的困難告訴了羅志遠,羅志遠感嘆道:“真想不到,上面會這麼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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