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2月9日看到爸爸发来的邮件中说,妈妈因胸椎骨折住院,我懵了。 从网上查了很多资讯,得知胸椎压缩性骨折是中老年人的常见病,在未伤及神经的情况下,属稳定性骨折,愈后良好。心里稍舒了一口气,给妈妈打了手机,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声音虚弱。我把网上查来的文章读给她听,安慰她振作精神,静养几个月必然能恢复从前的行走如飞。妈妈犹疑: “我真的还能下地行走?” “当然,妈妈。下个夏天我们还要按计划一起去西湖度假呢!” 挂上电话,心中潮汐汹涌,真想立即飞到妈妈床边,握住她的手,给她鼓励。 可是,儿子在上学,女儿才一岁多,老公工作又忙。我带着女儿一起回吧,幼小的她到一个不适应的地方,若是生了病,怕是忙中添乱,不带她回吧,两岁不到的她怎能长时间跟妈妈分离?况且,两个孩子都扔给老公,可怎么活啊!再说,眼下正值年终,手中的研发项目再有三周就是发布的最后日期;还有在德国和荷兰我们的上一代系统问题一个接着一个,虽然有印度IT公司的维护人员在全力解决这些问题,可这个印度公司的公司文化缺乏motivation,自主工作能力差,你必须给出详细具体的instruction(具体到程式的指令,或报告的文本格式),否则结果一定与需求驴唇不对马嘴。而我正处于三座大山的压迫之下:怨声载道的用户, 碰一碰挪一挪的印度公司,出了问题唯我是问的上司;再加上公司刚刚进行了人事变动,部门重组,12月13号是我们团队的team building kick off meeting,将在布鲁塞尔的分部举行,届时有一整天的presentation 和团队内部交流,晚上则是团队的协作式活动,将到一家比利时餐厅,学习做比利时的经典菜并互助烹饪晚餐,我的机票和酒店都已订好并确认,这是一次重要的面对面会议,部门的大小老板都会参加。 定了定神,心想,既然所有的资讯都说这种骨折不危险,只是需要时间调理恢复,那就经常打电话回去安慰妈妈好了。 二 当夜,我做了个梦,梦见了姥姥。姥姥在不远处看我,眼中满是慈爱。 姥姥20岁结婚,21岁有了妈妈,23岁有了姨姨,24岁时姥爷去参了军(是解放军还是国民军无从考),一走便没有消息。年轻的姥姥从此守寡,直到她去世。姥姥没有儿子,一直跟我们住。爸妈工作忙,小脚的姥姥承担了几乎全部的家务和照料我们兄妹三人的重担。 我上初中的时候有一年用压岁钱给姥姥买了一付银耳环,当我双手捧给姥姥的时候,她眼中喜悦的星星到今天还闪在我眼前。从那时起,我就暗中发誓,等我长大了,一定要让姥姥好好享福,我要带她去北京,去所有美丽的地方。 “我欲养而亲不待”,这是一句何其可怕而准确的谶语。 姥姥在我大学刚毕业那一年去世了。 这个夜晚,姥姥来到我的梦里,是和我说什么呢? 三 第二天,跟老公说,我想自己回家看看妈妈,我知道离开两个孩子的痛,但是,孩子,我还有很多年可以陪,而父母,是没有那么多年的。老公没有任何争辩,说“我理解。” 又跟老板说,我需要3周假去照顾妈妈。老板竟也只简短地说“把你的工作安排一下,放心去。如果是我,我会做同样的决定。” 从网上订了12月11日的机票,匆匆打包,吻别儿子,女儿,拥着老公对他说了声谢谢,便一个人登上了奔向妈妈的飞机。 四 从得知妈妈的病情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在心中默默恳请冥冥的力量,能够让妈妈少些痛苦,快些恢复。或许是巧合,而我更愿意相信是我的虔诚吸引了宇宙中的某种能量。在飞机上落座之后,发现左邻是一位鹤发童颜的老先生,手中拿着本南怀瑾的论人生,有心询问,原来老先生是智能气功在欧洲的掌门。而隔了一条过道的右邻是一位素颜沉静的女士,她手中拿的那本书更是让我心惊 --“Hypnosis (催眠术)”。 感念上帝的眷顾,当即默默祈祷:感谢您!帮助妈妈汇集到这些能量。请您再帮助把这些能量有效运用,让妈妈快快恢复吧! 我自己也有在飞机上看书的习惯。这一次带的是从卓越网上买的刚刚收到的龙应台的“目送”。一向笔锋犀利针砭政治的龙应台在这本书中是那样的柔和,春风细雨。“目送”收录的相当一部分文章都是讲述她照顾患了老年痴呆的母亲时的点点滴滴,让我蓄积已久的情绪随着眼泪冲垮堤坝,一片汪洋。 五 在北京下了飞机,又马不停蹄坐上南下的火车。哥哥在北京的大学里工作,他也请了几天假,和我一起坐火车回老家。 我在连续奔波了近24个小时之后,终于和哥哥一起奔到了病房,妈妈床边。妈妈一看到我们,孩子似的哭了。 妈妈,对不起!我们来晚了。 六 哥哥很快回北京上班了,学生答辩时间早已定好,不可更改。 接下来的日子,买菜,做饭,给妈妈送饭,喂她吃,扶她起床,上床,给她洗头,洗澡,陪她聊天。两周后妈妈出院回家,我睡在她脚头的一张小床上,像照顾我一岁多的女儿那样照顾她。我感到自己前所未有的真实。淘米,做饭,面朝胸中的大海,心里春暖花开。 偶尔又忽地恍然隔世,我是不是坐上了时光机,回到了自己的少女时代?回到了那时候的,也是由爸爸,妈妈和我组成的那个家(哥姐大我较多,离家早)?只是那时的父母年轻力壮,我是被他们照顾,而现时轮到我来照顾他们了。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母子女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龙应台“目送”)。 能够重历这样一小段和父母单独在一起的时光,是我的缘分,能够这样真是一点一滴地照顾他们,更是我的福分。 去买菜或去医院的途中,偶然遇见一位身驼发白的从前的叔叔阿姨和我说话,他们看见我,竟都毫无二致毫无迟疑地脱口而出“这,可不是小水?”而我自然而然的反应害羞而木呐,也完全是20多年前的那个我。所有成年后历练出来的城府,那个从容淡定,跟同事们侃侃而谈的女性一股脑不见了踪影。 看来,我并没有离开过这个世界这个家呢,离开的只是那20年时间罢了。 可是,难道那些风风雨雨和北欧的那个世界那个家,全都仅仅是少女心中的一个梦? 难道那个世界那个家里的我不是我? 七 在父母家的三周里,每隔一天都要和在欧洲的那个家用SKYPE视频聊天。女儿“妈妈吗妈妈”地唤着笑着,儿子急切地问“妈妈什么时候你能回来给我做炖狮子头?”,丈夫笑道“我们自从你走后就在进行倒计时呢!”。我的心便会一下子被拉到了那边的那个家。这样被两个世界的人和家牵扯着,好痛,也好快乐。 八 在一个著名的民间中医骨科那里寻得了专治骨折的膏药。给妈妈贴上,妈妈恢复很快。几天工夫,就自己能慢慢起床,穿衣,甚至穿袜子。脸色红润了,身形也“矫健”了许多。我眼瞅着,心下欢喜。 我行期将至,给父母安排好了接替我的保姆,我就可以放心地走了,剩下的便是疗养和恢复了。 九 12月31日,我坐动车和谐号去北京。 “两个人一起走时,一半的心在那人身上,只有一半的心,在看风景。要真正地注视,必须一个人走路。”(-- 龙应台) 火车上,我注意到了无数张笑脸。一位大妈抱着沉重的包上了车,我前排的小伙子赶紧帮她把包放到行李架上;一位身穿编织衫的美眉与一位身背电脑包的男士擦肩而过,男士包上的拉链勾住了美眉的靓衫,旁边善眉善目的大姐连忙说,“哎哟!我来帮你解开!”;而我的邻座是位带着个3岁左右小女孩的妈妈,小女孩细长的眼睛,粉扑扑的脸儿,红嘟嘟的小嘴,一开始有些害羞,不一会儿就跟我玩起了眼睛躲猫猫,笑的哏儿哏儿的,让我一路上沉重的心得了几分欢快。 十 行程在北京哥哥家逗留了一天。 然后乘机。 去国,归家; 抑或是,去家,归家。 对于家,龙应台有这样的感叹: “作为被人呵护的儿女时,父母在的地方就是家。早上赶车时,有人催你喝热腾腾的豆浆。天若下雨,他坚持要你带伞。周末上街时,一家几口人可以挤在一辆摩托车上招摇过市。晚了,一顶大蚊帐,灯一黑,就是甜蜜的时间,在松软的被褥里笑闹踢打。朦胧的时候,窗外幽幽的栀子花香,飘进半睡半醒的眼睫里。帐里帐外都是一个温暖而安心的世界,那是家。可是这个家,会怎样呢?人,一个一个走掉,通常走得很远、很久。在很长的岁月里,只有一年一度,屋里头的灯光特别灿亮,人声特别喧哗,进出杂沓数日,然后又归于沉寂。留在里面没走的人,体态渐孱弱,步履渐蹒跚,屋内愈来愈静,听得见墙上时钟滴答的声音。” “一有儿女,家就是儿女在的地方。天还没亮就起来做早点,把热腾腾的豆浆放上餐桌,一定要亲眼看着他喝下才安心。天若下雨,少年总不愿拿伞,因为拿伞有损形象,于是你苦口婆心几近哀求地请他带伞。他已经走出门,你又赶上去把滚烫的点心塞进他书包里。周末,你骑摩托车去市场,把女儿贴在身后。虽然挤,但是女儿的体温和迎风的笑声甜蜜可爱。 孩子在哪里,哪里就是家。可是,这个家,会怎样呢? ” 的确,正如其他一切事物,每个家也都必然要经过形成,发展,繁荣,衰退,和消亡的过程。然而,当一个家衰退和消亡的时候,往往有一个或更多的家在形成和发展。我们,能够身为儿女和父母不同类型的家庭成员经历两个家庭的繁荣,难道不是幸中之幸吗?尽力去做个好儿女和好父母吧,让时间谱成的这曲华美乐章在弹经我们这个音符的时候,尽可能地动听。 十一 在飞机上写这篇回顾,身边尽管人很多,仍能独享寂寞。又体会到了一个人走路的好。J “有些路啊,只能一个人走。”譬如这样的旅途。 而这一个人的旅途,正因了身后健康的爸爸和日渐康复的妈妈,以及他们给我的那个温暖熟悉的家,和前方盼着我的温良敦厚的老公,健硕阳光的儿子,巧笑嫣然的女儿,以及他们给我的那个快乐忙碌的家,才格外地美丽。 2010年1月2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