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有个傻儿子。 从他一生下来,我就知道他是个傻子。他的两只眼睛离耳朵很近,生鼻子的地方只有两个小黑洞。嘴唇翻起来,天庭不饱满,地阁很方圆。后脑勺像刀切的一样,和脖子直刷刷地连为一体。使他看起来十分的忠厚。他不会哭,只会笑。傻笑。 好在他很胖很结实,若是个瘦弱的傻子,就更让人揪心了。 我很爱他,虽然他傻,我还是爱他。再说他长得胖嘟嘟的,挺可爱的。 他妈发现他是傻子后,就走了。临走那天还煽了我仨嘴巴。第一怪我那天晚上糟蹋了她,第二怪我不该喝那么多酒以后才去糟蹋她,第三,第三是为什么来着 ? 对了,是嫌我仍拽着她的衣角不撒手。 傻儿子没有了妈,我就把他妈对他应该有的那份爱和我对她妈不应该有的那份爱全给了他了。 傻儿子小的时候,我一天到晚抱着他。脸上总粘着他的口水和他没吃干净的窝头渣子。我给他当马骑,学狗叫。他傻,我也装傻,我想,如果我是个傻子,也许就能更好地理解他了。 他最喜欢和我玩的游戏,是和我“对眼睛”。他把他的眼睛靠近着我的眼睛。互相瞪着,看谁先眨眼。当然我每次都要先眨,他就哈哈大笑,并且把鼻涕喷到我的脸上。他说我的眼睛就是镜子,里面的他很“漂漂”。他害怕照真正的镜子,大概他的样子吓着他了。所以我家里一直没有镜子。但是他却喜欢从一切能反光的物体里看自己的影子,也许那种模糊的影子使他感觉自己挺好看吧。 有一天,我发现再也抱不动他了。我开始为他的将来打算了。 我没有钱。所以他就得有一技之长,将来可以养活自己。可是,他傻,他能学什么呢 ? 那一年他十二岁了。我对他说,聪儿,咱上学校吧,上学校去玩儿,去学本事,好吗 ? 他当时正忙着撒尿和泥 ,就点了点头。 ( 二) 那是一所傻子学校,学生们是一水儿的傻子。正式注册那天,我带着儿子来到教室旁听。课堂上,老师拿着一只香蕉问道:“同学们,我拿的是什么?” 学生们都转头去看坐在最后的一个孩子,那孩子长得眉清目秀,不像个傻子。眉清目秀的孩子眼珠一转,说道:“是玉米”, 学生们马上大笑起来道:“哈哈,不对,是黄瓜”。眉清目秀的孩子一撇嘴,嘟囔了一句:“傻逼”。 这时,我那傻儿子笑着开口了:“长在树上是香蕉,长在地里是玉米,长在架上是黄瓜,长在爸爸身上就是鸡巴。” 我惊呆了,第一次怀疑他是真傻还是假傻。同时我感到了那眉清目秀的孩子眼中的一丝寒意。 从此,我的儿子在学校傻出了名。因为他对老师们的问题永远给出最雷人的答案,弄得学校里常有一股烤肉的气味儿。老师们都不喜欢他。可是他傻,他只知道谁喜欢他,不知道谁不喜欢他。 从此,我也多了一件事儿,每天往返于傻子学校,接送我的傻儿子。 在校门口,看到其他的傻子家长们,双方相视,略一点头微笑,算是打个招呼,各自嘴角上都挂着一丝心照不宣的尴尬和凄苦。 日子长了,我发现家长们也是人以类聚。在校门前等着接孩子的时候,家长们会三五成群地扎成堆儿,微傻孩子的家长是一堆儿,较傻孩子的家长是一堆儿,特傻孩子的家长是另一堆儿。各堆儿都在商讨如何施展有效的教育手段,使其子女更上一个台阶儿,改善其呆傻症状。由于我的孩子属于邪傻一类,所以没人愿意和我交流育儿经验。 我也不好意思去扎堆儿,就常一个人蹲在地上看蚂蚁。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学校和家长们的辛勤努力下,很多傻孩子的傻度有所减轻甚至转傻为精,成了正常人,进入正规学校深造去了。那个眉清目秀的孩子离开的最早,他自始至终也没有和我的傻儿子说过一句话。可见他是出息了。听说后来还上了大学,毕业后一路青云,最后竟然官至教育局长。 我那傻儿子在傻子学校一混就是十年。好像什么本事也没有学到,反而越来越傻了。直到毕业典礼那一天,我看到他和一个胖胖的傻姑娘手拉手坐在会场上,才感到他在这所傻子学校并非一点收获都没有。 毕业典礼结束了,我咬咬牙,带着傻儿子下了他平生第一次的馆子。吃了顿羊肉泡馍。回来的路上,看到一个没有腿的人在马路边给人擦皮鞋。儿子不走了,一边打着饱嗝一边睁大着眼睛看,看着看着,突然转过头冲我笑。我也来了灵感。问他,你想干这个 ? 他笑得更厉害了。鼻孔里憋出一个气泡。随着笑声不断变大,最后“膨”地一声爆在脸上,逗得我也哈哈大笑起来。 (三) 说干就干,我马上去工商局给儿子起个照儿。人家知道我儿子是残废,都很同情,手续很快。我把自己的那辆三轮儿卖了,给儿子买了鞋刷鞋油小板凳,还买了个简易的轻便沙发,那是给顾客坐的。我又拆了个旧木箱,做成给顾客搭脚的小台子。还剩下块板子,我让儿子干活时带上,戳在地上当招牌。我在上面写了几个字“擦鞋,每双一毛钱,童叟无欺”,写完后马上就觉得最后的那句话有些可笑,就擦了,改为:“擦鞋,每双一毛钱,傻子也是人”。 在傻儿就要出门擦鞋赚钱的前一天,我在垃圾箱里捡来一只旧皮鞋,让孩子练练手。他一动作起来,我就知道自己是多虑了。那鞋擦的,照得出人影。 儿子开始自食其力了。我开始还是不放心,偷偷到那个地铁站他的擦鞋点儿观察。傻儿子真卖力,埋头猛擦,一定把人家的皮鞋擦得能照见自己的影子,才罢手抬头。每到这个时候,他就笑出了声。他的顾客不断。有个别人欺他是傻子,擦完些鞋后,往他那个装钱的鞋盒子里扔张碎纸片儿就算结帐了。但大多数人都会老实付钱,还夸他两句,有些人的票子大些,也不要找钱,扔下就走了。傻儿子对这些全不在意,他的目光只投在来来往往,行色匆匆的皮鞋上。只要有只穿皮鞋的脚踩上了他面前的那个搭脚小台子,他立马就精神十足地忙活起来。 儿子能赚钱了,当然就可以娶媳妇了。于是,那个胖胖的傻姑娘理所当然地成了我的傻儿媳。我让他们住里屋,我住外屋。傻儿媳很好。也是整天笑嘻嘻地。她还给我们爷俩做饭。她只会做没有眼儿的窝头,不过这就足够了,反正家里也只有棒子面是能吃的东西。 每天早上,小两口子揣上窝头带上水瓶,媳妇拎着擦鞋家什,儿子扛着轻便沙发。出门擦鞋。 傻儿子擦鞋时,傻媳妇就坐在他边上,手里拿块毛巾,笑着看着她的傻丈夫。我儿子不停地擦皮鞋,她不时地擦擦我儿子。将儿子脸上的汗水口水和鞋油分布均匀。 每当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吃完窝头,就做游戏。我当然不能跟儿媳妇玩“对眼睛”,就让他们找出我的白头发,拔下来,看谁找得多拔得多。我忍着痛,看他们嘻嘻哈哈地比赛,其乐融融,心里可高兴了。 那几年,每天看儿子媳妇早出晚归,每天赚回一鞋盒子毛票儿,每天我都减少一些白头发,人啊,真是越活越年轻了。哎,那真是我一生中最美好快乐的时光。 后来,不知什么时候起, 傻媳妇的肚子一天天大了。儿子高兴,我当然也高兴。 那天,我和儿子带着傻媳妇到医院做检查,花了不少的钱,还做了个什么逼超。大夫说,奇了,这女子要生下一个六胞胎。我一听就昏了过去。迷迷糊糊的,我竟然听到了儿子的哭声。 我再也没醒过来。 (四) 我真的死了。来到了阴界,走到奈何桥上的时候,一个叫孟婆的老妇给了我一碗汤叫我喝。我没喝,转身把那碗汤倒掉了。我知道,喝了那汤以后,可以马上返回阳界投胎,重新做人。但那样的话,今生今世的事情就全不记得了。我不能喝,我还惦记着我那傻儿子和傻儿媳,还有我那六个很可能也是傻子的孙儿们。我怎么能忘了他们呢 ? 我要在桥头等着,等他们将来有一天来和我团聚。 等啊,等啊。 一年又一年,我站在桥头等他们,有孟婆作伴,倒也不寂寞。就是不知道儿孙们过得如何,那招牌上的价钱,不知道他们会不会逐年改一改。 几十年过去了,阳界下来的人千千万万,一直没有看到我那傻儿子和傻儿媳。 几百年过去了,阳界下来的人无数了,还是没有我那傻儿子和傻儿媳的影子。我向无数的人询问,认不认识一个叫聪儿的傻子和他的家人,人们一边摇头一边匆忙喝完孟婆汤。三步并两步地急着投胎转世去了。很多人脚上穿着皮鞋,铮光瓦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