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老

邱明

 老，很无奈。以前听过一首歌，是“当我老了”，或者是“当你老了”，听的时候忍不住流泪。但是真的看到自己的亲人老了，他们自己完全无法抗拒，就不是流泪，而是心疼，是束手无策、回天乏术的无奈和恐惧。

 微信转发的鸡汤，大多是说老来乐，如何过好老年生活。当然，现在人寿命长了，退休以后的日子和上班工作的日子几乎一样多，甚至有人超过上班工作的日子。

 但是当儿女的，看到自己曾经倾心依赖的父母老去，而自己却无能为力，那是怎样的煎熬？

 我在美国，妈妈常常会告诉一些曾经抚养过我的伯伯的情况。有一天，她说，伯伯得了老年痴呆症。真是难以置信，他那么幽默豁达的一个人，怎麼就得了这个病呢？我说要去看望，妈妈不让，说去了他也不认识你，徒增烦恼，更受煎熬。

 妈妈说： “伯伯吃了很多苦，只是他从不诉苦，怕的就是亲人们受煎熬。这些都是能受能忍的，世界上唯一让人束手无策的事，就是老。”

 过去，觉得老离得很远，堪堪的，就近在眼前了。几年不见，回国探亲，母亲重听，家里备了白板，有话要说，要写给她看。父亲行走需要搀扶，手抖得厉害，吃饭要围围兜。再没了往日的风采、威严和上海人特有的的派头。

  我不会打麻将，为了让母亲开心，我和当时只有7岁的儿子都上桌陪妈妈打麻将。母亲拍着手笑道： “我和了，给钱吧！”

 推倒一看，什麽都没有，儿子说：“姥姥诈和！”跑开了。

 接下来的一幕，令人目瞪口呆，母亲一把把桌子掀了！还气呼呼地说：“你们耍赖！快给钱！”

 当天夜里，两点多，母亲大呼小叫，要保姆陪她去散步。我追出去，拉她回家，她揪着我陪她散步。凌晨两点的冷风中，路灯下母女的身影，伸长了又缩短，如同我们母女，在一个又一个长长的分离和短暂的相聚中度过的岁月，不再是她替我拭去伤别的泪；不再是她摸着我的头，告诉我我做错了什么事；不再是她为我边整理行装边唠叨着说教，不再是对我的三等功或者文学奖说：“你应该做的，还要什麽奖励啊！”

  此时的母亲，身高还不及我的肩膀，她挽着我的臂弯，倚靠在我的肩膀，述说着她委屈得不得了的境遇，她对我说：  “他们都欺负我，不给我饭吃！”

 保姆更委屈，说：“姥姥一天要吃八顿饭！还告状说我们要饿死她！”

 父亲虽然行动不便，头脑却极其清楚，他说：“你妈妈老了。”

有一天，一大早，我见到保姆声色俱厉地训斥妈妈，非常难过。

妈妈看见说：“小宝，你哭了!”

  我用白板写上：“不想看到您被人欺负。”

   妈妈却说：“不怪她们，你妈妈痴呆了！”

   我说：“您挺明白的，没有痴呆啊！”

   爸爸说：“一阵一阵的，一会就不清醒了。唉，老年痴呆啊！”

   妈妈说：“你才老年痴呆！”

   妈妈清醒的时候，写了遗嘱：“我现在很清醒，要在清醒的时候交代几件事，请你们务必执行，第一不开追悼会，离休多年，没有贡献，总是给老干局添麻烦，走了就不要麻烦他们搞追悼会了。第二不保留骨灰，把土地留给后人，一寸立足，一寸果腹，就撒到家乡湘潭县河口与湘江交汇处，那是我离开家乡走过的路。第三不要抢救，最后的日子给我尊严。”

   前两项都遵循了，但是不抢救却由不得我们，眼睁睁看着她身上插满了管子，双手被绑着不能说话，不能动，大小便都不能自理。眼睛里流露出来的，除了看见我的慈爱之外，就是焦急和不甘，只要有机会，她就挣扎着要拔管子，我很是心疼，却又无能为力。

  当我看到儿女长大，学业有成，大家都在夸奖和恭喜的时候，蓦然发现，自己老了。“留住青春的脚步”，只是一句广告词，我们真正要留住的，不是镜子里的那个影子，而是慢慢地，决不回头地走开的尊严。缠绵病榻、包着尿布、插着管子、想要自理却又力不从心，尊严就是想留也留不住了。

  就在不久前，得到弟弟罹患胰腺癌病重的消息，火急火燎地赶回北京。

  他拉着我的手说：“就怕看不见你了！”

  平生第一次，他要姐姐“抱抱”，我俯下身抱他，他在我耳边说：“太难受了，我不想活了。”放开我之后他说，“没有遗憾了，我可以走了。”

  癌症的折磨，苦不堪言，亲人看着，无能为力，也不能分担，倍感煎熬。

  他知道我心里的煎熬，竟然说：“你们只在课堂听过‘苟延残喘’，没看见过吧？”又指指自己，“就是这个样子。”

  当时他肺里大量积水，以致无法呼吸，活得极其艰难。我又一次感到了心疼和无能为力，想配合他的玩笑，却异常吃力，肯定是没有演好，因为弟弟看到我哭笑不得，还说：“二姐最是幽默，也不笑笑，是我的笑话不好笑吗？”

  侄女是“独生子女”每天在医院和家两头奔波，还有个上中学的儿子大考在即，可怜侄女疲于奔命，没有兄弟姐妹分担。掉体重之外，也大把大把掉头发。还因此失去了工作。看到她，我不由想到，有一天我的儿女也会看着我，在回天乏术和无奈的恐惧中煎熬，我就心疼不已。

  女儿在接受凤凰卫视的采访时说：“我的梦想，不是和爱人一同老去，而是和妈妈一同变老，妈妈活到100 多岁，我也就七老八十了。我们母女做一对相亲相爱的老太太。”

  把采访的记者说得泪眼婆娑的。

  我们养生、运动，拼命地要健康，要保持年轻和活力，生活处处都要自理，谨守着自己的尊严，其实不是为了自己。真真的是为了我深深爱着的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