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雞毛才是日子

                                                     邱明

 老K先生送走了老伴兒，眾人散去，他卻忽然拉住我，說：“家裡坐坐吧。”

  我與他並不很熟，但逝者是我的好朋友，念及好友的情分，便隨他去了他家。他從冰箱裡取出一碗紅燒肉，微波爐里熱了。似乎忘了我的存在，自顧自挑了肥肉塞進嘴裡，吃相相當不雅，油從嘴角流出來，他全然不在意。我正覺得尷尬不知該不該說點什麼。

  他含着食物也不先咽下去，就突然開口說話，全不在意肉渣伴着話語從嘴裡噴濺而出。

  “總算沒人管我了，總算可以大口吃肥肉了！”他一邊說着，一邊不停地把肥肉往嘴裡送，“管天管地，什麼食不言，寢不語；什麼細嚼慢咽；什麼保健養生，這不能吃，那不健康！整天抱怨不衛生，不乾淨！”他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張開填滿食物的嘴，嚎啕起來，“還不是扔下我和這一地雞毛自己走了！”

  我竟怔住了，一地雞毛！

  我曾經也是這樣評價我的先生的，家具上的一點水漬、地毯上的幾片污垢、洗碗機中餐具稍顯密集、洗衣機中塞得過滿…….都會嘮叨好幾天，還上綱上線，說乞丐的日子都比我乾淨些。更不要說灶台上黏手的油煙了，那是不擦洗清爽不能睡覺的。

  每天我聽到他的腳步聲，一步步走近，在聽到他開門的時候，心裡就會念：“進門別說話，別說話！”

  但每次都會毫無懸念第聽到他吼道：”Ming 全世界的髒東西都跑到咱們家了！“

  當然，全世界的髒東西不過就是灶台上的幾個油點，或者是洗手時甩到地上的一些水漬。而我毫無例外地要把地面和灶台重新刷洗一遍。拖把是不能用的，必須要用毛巾趴在地上清潔。

  我真是煩到幾乎發瘋，總覺得他狹隘、庸俗。為了省幾分錢油錢，多開好幾邁去便宜的加油站，我說他：“你多開的那幾個邁，正好抵消了你省的那幾分錢汽油錢。”

  他卻仍舊樂此不疲，買點菜也是，這家雞蛋便宜，那家肉便宜，總要跑好幾家才能買齊所要的東西。而且每天嘮嘮叨叨說這些俗不可耐的，錙銖必較的生活經驗，指責我太懶，不肯多跑幾家超市，結果總比他多花錢。我不願吵架，吵也吵不過，但我很想跟他算算時間成本。

  幸虧他不知道中國人從小就都知道的一句話“貪污和浪費是極大的犯罪”，否則的話，他是一定會把這句話掛在嘴邊的。

  那時候，我常常覺得鬱悶，不想回家，總覺得我這麼一個清高的人，怎麼能過這樣平庸的日子，怎麼能和這麼庸俗的人在一個屋檐下生活呢？

  我永遠也適應不了他和他的生活習慣，他每月一次請人來打掃衛生，之後總會有兩天我找不到東西，非要把我的地盤刨得一如既往的亂，才能隨手取到要的東西，才能安心做事。

  家裡門口是踩的最多的地方，那一處地毯自然會比較髒，我實在是厭倦了趴在地上噴清潔劑，用毛刷刷地毯的日子，就買了一塊同色系的地毯，不可能買到一樣顏色的嘛，我用強力地毯膠把那一塊地毯牢牢地粘在髒地毯上。

  他回到家，看到了那塊補丁，大發雷霆。我把電視機音量開到最大，就是要壓倒他的聲音。他想把那塊地毯補丁扒走，卻無法得逞。為此他罵了我好多天，最後不得不接受既成事實。

  直到有一天，這個人突然就走了，幾秒鐘的事。

  再沒有喋喋不休的抱怨和嘮叨，沒有人查我的帳怕亂花錢，沒有低音貝司一樣歇斯底里的狂吼，沒有地震一般的翻身、打雷一樣的呼嚕，沒有人要求給與他和兒子同等的待遇，再沒有人把我的書房整理得找不到東西，沒有為節省幾分錢沾沾自喜的炫耀……

  總之，一地雞毛風吹盡，清淨，自在。

  知道嗎？我家裡現在永遠開着收音機，不為了聽內容，只為了太安靜。

  撿起一根雞毛，在手中輕輕一掠，根部的羽便緊密地齊齊排列，有序；頂部的絨輕柔，溫暖，有情；不同卻又不離不棄，有容。有序有情有容，這才是家，才是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