紗巾 邱明 攜子女回國,到機場人們對我的稱呼,瞬間變成了“阿姨”、“大媽”。攬鏡自觀,果然一位中國大媽怔怔地回望。“中國大媽”啊!真是“鄉音無改鬢毛衰”了。 網上提到中國大媽,必是無知、不知羞恥、不懂禮貌,貪圖小利,只知道碰瓷兒…… “人傻錢多”的形象也越來越多的扣在中國大媽的身上。解釋是:中老年女性,大多數偏胖,精神飽滿,聲音大;走路成堆,排隊加塞;較富裕,喜購物,裝束臃腫,熱衷拍照,喜歡佩戴鮮艷絲巾。 對於不了解中國的外國人,這最多算是一種偏見,但是我們自己的孩子們,卻用賈寶玉的觀點來評論自己的母親、姐妹、阿姨甚至祖母、外婆。 “人性的良知並不會因為一個人年齡的增長而增長,年紀越大,人性會越齷齪……有些中年婦女在中國是一種自然災害,這倒不是因為她們不好看,而是她們腌臢。” 我不由地赧然起來。活了這麽久,何以就齷齪、腌臢起來了呢? 女兒說:“中國大媽的標配是鮮艷的絲巾,你何不來一條?” 絲巾。 小學70周年校慶,同班同學一見面,無一例外,都是大媽、大爺了。女同學中,有婦科專家,有退休的外交官,有《人民日報》資深記者,還有鄙人是“旅美作家” 呃!如今,都成了“中國大媽”,我們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與共和國一同成長,新中國經歷過的所有苦難,我們都經歷過,新中國所有的成就,都有我們的功勞。我們是頂起半邊天的的那條脊梁,中國人是世界上最勤勞的人。 如果說還有更勤奮的人,那就是中國女人! 我們用被單、窗簾甚至毛巾被裹在身上,就可以扮公主。父母出使印度,帶回一塊艷麗的沙麗,出訪蘇聯帶回一塊美麗的披肩,全體女生愛若珍寶,沙麗是公主、披肩是皇后,根據每個人的服裝,分配角色,編撰故事,興高采烈地演着生生死死。那編故事的我,永遠是穿着被單的女僕,即便後來變成了用故事換錢的人,也還是惦記着那象徵着身份的沙麗和披肩。 我們的服裝白襯衫,藍褲子,最美的就是那“鮮艷的紅領巾”。 中學同學聚會,清一色的“中國大媽”圍在一起讓我辨認,認得出的,5不及1。那時讀《九評》、爬樹擼榆錢,臉色和榆錢一樣綠,衣服除了白色就是學生藍校服,脖子上總會想方設法,圍一條紅圍脖。五月鮮花開,用黑黑的紅薯面,包槐花餃子,就是過年了。 上山下鄉在農村時,一腔熱血,清晨起來去敲磬,那時是人民公社,社員出來上工,說:“誰敲磬誰派工。” 十幾歲的學生娃就成了最年輕的女生產隊長。頭巾不想像村婦似的系在下巴上,學了蘇聯電影裡集體農莊婦女,扎一條紅頭巾,系在腦後,後來才知道,這樣扎美是美了,不擋土。 坐在土炕上和農村大媽學納鞋底、縫衣服學着使用倒針腳、對着火盆篦頭虱,聽着虱子在火盆里噼啪響、順帶着把備戰備荒的道理說了。回城走的時候,衣服被褥都沒帶,只有一位農村小伙子當作情書送的一條鑲了金線的尼龍紗巾,實在太美了,攥在手心裡,帶回來了。 從軍的,珍寶島、老山……戰場上的女兵,一樣英勇,一樣流血。記得那時我曾經72小時不眠不休,在“深挖洞”的洞裡,幾天幾夜見不到太陽,身上手上傷痕累累,仍舊堅守崗位,首長前來慰問,看到我軍衣領子裡面一點紅,以為受傷了,拉出來一看,是一塊鮮紅的尼龍紗巾,是媽媽裝在信封里寄來的。還沒來得及跟首長解釋,打着立正、站着軍姿就睡着了。 無論是下鄉的還是參軍的,恢復高考以後,全班幾乎都上了大學,最不濟的,也在電大、夜大拿到了文憑,那可是扎紮實實的真才實學。馬鋼、本鋼、首鋼的高爐、平爐自動化冶煉,就是從我們開始的,把工人從“爐前工”這個最苦、最危險的工種解放了出來;最早的大型電子計算機,一台計算機要占一個機房,進機房要穿白大衣、換拖鞋,一群工作人員寫程序、一個科室的工程人員進行維修,那也少不了如今的“中國大媽”,我們最好的程序員,就是當時30出頭、如今80有餘的大媽。我們可以說是最拼的一群人,總想把失去的10年搶回來,白天大干,晚上加班干,大家拿着一樣微薄的工資。 當年的三八紅旗手、鐵娘子突擊隊、當代穆桂英……就是今天的中國大媽!她們建工廠、水庫和平整農田,也為各自的家庭撐起了一片天;高速公路,高速鐵路,飛機場,飛行航線,火車站,成千上萬拔地而起的現代化大中小城市,自然和文化旅遊景點,現代化十足的購物城、購物中心,多項領先世界先進水平的科研成果……,在在離不開中國大媽的身影。 戰友聚會,一群白髮蒼蒼的退休女將軍。丈夫去世的三位,丈夫罹患重病的兩位。她,丈夫罹患了漸凍症,這位女少將,熬成了滿頭白髮,丈夫坐在輪椅上,夫妻倆只有微笑,看不見一絲愁雲慘霧。舉起手機拍照或者自拍,丈夫總施展出最燦爛的笑容配合。她每天像正常人一樣,叫醒丈夫,起床穿衣,洗臉刷牙,坐上輪椅,吃飯散步,甚至遛狗,樣樣不少。丈夫酷愛打籃球,她帶他去籃球場看打球,丈夫脖子不能動,她推着輪椅左右轉動,不讓他漏掉任何細節。想想她如此瘦弱,如何將完全不能動的彪形大漢搬上搬下,心裡只有欽佩。這是軍人本色,也是戰友情誼。 當年軍分區匯演,最漂亮的她,演《智取威虎山》的小常寶,我瘦小枯乾(變成大媽之後“身形偏胖”)只能分在一個小話劇里演一個小叫花子。小常寶是穿皮衣的,小叫花子是光着腳、穿着破爛單衣的,零下30攝氏度啊! 我一邊喊着:“行行好,可憐可憐我吧!”一邊哭,眼淚都在臉上結了冰。台下幹部戰士都跟着哭,我因此立了一個三等功,當時讓作講用報告,我說我是實在太冷了凍哭的,後台發餅乾,所有的演員都有,只有我沒有,說是怕我吃飽了找不到“飢餓的感覺”,上了台,想着不知道有沒有給我留幾塊餅乾,委屈哭的,不是階級感情深厚。 但是軍分區政委還是說,“難為這小鬼了,零下30度,餓着肚子把一場戲堅持演完就該立功。” 我後來非要轉業去研究所搞冶煉自動化,臨走時,“小常寶”對我說:“以後你可以穿漂亮衣服了。” 是啊,十多年從入伍時小號軍裝還嫌大,穿到轉業時二號軍裝。少女時期沒穿過花衣服,長大了也該美一美啦!要不然老了就沒機會了。 如今變成大媽的小常寶,丈夫罹患帕金森氏病,為了照顧他,她毅然轉業,多年來,什麽工作都試過,只為了養活丈夫和自己。她一生都沒有孩子,怕有了孩子會分心不能好好照顧丈夫。 有人問我,此生有什麽遺憾,說出來恐怕沒人相信,我最遺憾的,就是作為一個女人,這輩子沒有穿過嫁衣。 如今的中國大媽,當初是姑娘時,憧憬着婚紗或者傳統的中國嫁衣。可是我們就是一身新軍裝,配一朵大紅花,就當了新娘了。最多就是系一條灑金的紅色尼龍紗巾而已。 如今的中國大媽,傍着鮮花拍照、用色彩鮮艷的紗巾擺個Pose,就被人拿到網上嘲笑,殊不知,這是大媽們沒有實現的少女情懷。 紗巾是我們這些大媽們的青春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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