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篆刻，已是在大學的時候了。那時，我主編系刋《文萃》，選登系中同學的學術論述、文藝創作及書畫作品。同學鄺凱迎（亞視行政總監）自告奮勇，刻了 一方一吋乘三吋的石章﹣﹣「文萃」，古樸爾雅，我將之用作扉頁，很是不錯。我對篆刻很好奇，就教於鄺凱迎，他教我寫印稿、選石、磨石及刻石的技法。我興致 勃勃地開始了第一枚石刻。記得當時在商務書局買了一方青田石，形狀是長而不規則形，我就按其形寫了「吳氏弄琴軒藏書之印」九字，用的是小篆，刻成朱文。第 一方印，無論布局、寫篆、刀章，都是粗糙得很，但我已是興奮莫名，把自己大部分的藏書都蓋上了此章。這一枚藏書印一直陪著我，可惜的是，昨天想拿出來憑弔 一番時，卻發覺不見了。我想，可能是移民時丟失了。 自己胡亂地刻了一段時期後，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下，跟隨了書法篆刻大家馮康侯老師學篆，這才知道原來篆刻有這麼多的學問，不獨要學篆字，並得兼及甲骨 文、金文；至於寫印稿、布局、用刀，更是一門精深的學問。可惜當時我兼顧的工作太多了，抽不出時間苦學，隨馮老師學了一短段時間後就停止了。 雖說停止了，可不是從此不接觸篆刻，馮老師指導了我入門之途，我在平日總會抽空練習。我是一個並不聰明，但肯用功的人。無論學音樂、學寫小說、學書 法、學繪晝都是如此，學篆刻也不例外。我買了很多印譜，平時總帶一本在身，乘車搭船時，就拿出來觀看，揣摹名家的章法，通過布局、叩兜墓澴唷⒕�條的粗 幼，從中去理解其技法之外的情緒，往往沉迷其中，連車到站也錯過了。後來，覓得鄧散木的《篆刻學》，如獲至寶，鄧氏是我所欽佩的書法家、篆刻家，他著的 《篆刻學》由人民美術出版社印行，是精製的影印本，單看鄧氏的楷書，已是賞心樂事，何況此書對文字學、印的歷史、印的種類、形式、派別，刻印的篆法、章 法、刀法，都有系統的論述，其中所舉的印例，更是精采絕倫。我就以之為學篆的指導，有空的時候就操刀練習，同時，也有系統地學習漢印、秦壐、以及近人趙之 謙、吳昌碩、齊白石、沙孟海等人的印譜，從中吸取營養。不經不覺，竟也刻了數以百枚。這當中，多數是應友儕之請而刻的姓名章，而也有少部分是自己的人生遇 合中，有所感而發之為章的閒章。這些閒章，我多會有較長篇的邊款記錄，也算是人生中的一點記錄。現在就拿數枚來談談，也算是一段回憶吧。
由左至右，第一枚是一枚不規則章，右面是如來佛像，左面是朱文「南無阿彌陀佛」。這枚閒章是在母親離世後，午夜夢醒，心如刀絞般的痛。母親信佛，我 未能在她生前服侍，在悔痛交加之下，連夜磨墨，隨手拿了一枚石章，就畫了如來佛祖像，寫上了「南無阿彌陀佛」，操刀而刻，直至天亮，成就了此章，願母親在 天之靈得以安息。這枚章，是感情的抒發，沒有精心的構思，也沒有著意的章法，只是任由感情的泛濫。我想，情真意切，就已是難能可貴的了。 第二行的上面是一𣐀長方形的閒章「赤子心」，是用單刀刻就。這是兒子出生後刻的。那時，儘管工作忙碌，生活中遇到很的的挫折，但只要返家，望望兒 子那童稚的笑臉，生活上的那些不如意也就煙消雲散了，所以，一時興起，就用隸書的筆法寫篆，刻就了這一枚閒章，筆意豪峻，正表明了心中的得意之情。人云有 子萬事足，此其謂也。 下方是楕圓形的閒章「敝帚」，這是取自曹丕《典論》：「敝帚自珍」。我興趣極多，小學時開始學書法，中學時開始學作曲、學寫小說，後來又學繪畫，正 如俗語所云：「周身刀，冇把利」。但也積存了很多以前作的曲譜，寫小說的原稿，繪畫的習作，這些東西，在方家眼中可都是垃圾，在我眼中則如至寶，因為它們 都消耗了我不少的生命，在香港尺金寸土的環境，我仍不捨得將之丟棄，於是面對這些「垃圾」，也就美其名謂「敝帚」了。 第三行共有三枚，最上的是不規則形的「墨戲」。用的是鐘鼎文的筆意，在布局上，我特意採取相互交纒的方法，故意將「墨」字的「土」部縮小，將「戲」 字的「虍、戈」移高，伴於「土」的左右，「豆」字則獨居其下，以增加趣味性。這是我喜愛的一枚小閒章，當年韓天衡訪問日本途經香港，到陳人力老師處相訪 時，老師介紹了我拜識韓氏，我拿此章就教，他也頗欣賞，並送了他出版的印譜給我以資鼓勵。這枚小閒章是我在隨陳人力老師學畫，臨摹八大山人的水墨作品時， 深受他那變幻無窮的墨色所震憾，於是刻此以誌。此後我的很多小幅的寫意畫，都鈐上這一枚閒章。 中間的是長方形的「如願」。這是小兒在小一派位時派往我們所企盼的小學時，我一時興奮，就刻了這一枚小章。「如願」二字，用的是柔和圓潤的小篆，代表內心的情意綿綿。 下方「隨緣」，是我在中大校外課程選修「中國水墨畫文憑課程」時，有幸承教於徐嘉煬、李澤文等畫家，學習了工筆、小寫意、大寫意及現代水墨的各種技 法，擴闊了對中國畫的視野承。我想，我本無意在中國畫中下如許多的功夫，卻無意地誤打誤撞被入選了，結識了如此多的老師，認識了一批對中國畫如此熱心的同 學，也算是一種緣份吧。這枚閒章是我的閒章中最有漢印味道的，但是還有我自己的面目，在簡樸之中，仍有流麗的況味。 第四行的三枚閒章，卻是一些傷心事的記錄。最上方的正方形印「人長壽」，是我第一次認識生命的脆弱。話說我有一位同事，結婚二年後，他那青梅竹馬的 妻子卻突然逝世了，原來是癌症奪去了她那三十歲還不够的生命。在靈堂中與同事們都感觸良多，於是返家後，刻了這一枚閒章，這是我對在生的人的祝福。 中間的那一枚長方形的閒章「花好月圓人壽」，這是我在同事黃恩華逝世後刻的一枚，黃是一位虔盏幕酵剑粺煵痪疲飨⒄＃瑓s患上了肺癌，一發覺 時已擴散至腰骨，前後僅八個月就留下了年僅兩歲的女兒走了。我們是比較熟的同事，他的逝世，帶給我很大的震撼，於是就刻了這枚閒章以誌。 下面的正方形閒章「願花長好月長圓人長壽」，這是刻給妻以表達我的願望的。妻在八五年大病一場，在醫院住了一長段時間，出院後仍然要多方治療，其一 就是隔天接受針灸。我每次載她去針灸，把車停在路旁枯等，無聊之下，就刻了這枚閒章，表達了我的祝願。這枚章用的是古篆，並略加之簡化，造成了渾然一體的 效果。
左方第一枚是我的書齌「澹靜齌」。我的書齌原號「弄琴軒」，但年到中年後，已失去了在舞台上表演的興趣，追求的是一杯茶，一本書，在家澹泊地過日 子，所以，「澹靜齌」成了我的書齌號。這枚章，用的是甲骨及金文的筆意，在布局上，筆劃多的「澹靜」二字反而迫在右方，而筆劃少的「齌」字卻獨佔左方，形 成了疏密有致的效果，突出了澹靜的況味。這是我頗為喜愛的一枚閒章。 第二行兩枚，是記錄了我的一段慘痛經歷。八七年，我傾盡儲蓄買了數種基金，原是圖個安全地增長。詎知遇上了黑色星期一，全球股災，手上的基金貶值超 過百分之七十。面對如此局面，只得苦笑而已。初時心情頗差，後來也就漸漸平復了，安慰妻道，這是上天要我們多些努力。於是振奮精神，埋首編寫了兩套中學會 考參考書，幸而成績還是不錯，獲得可觀的版稅。不久，股市有了好轉，手頭上的基金也開始攀升。這是一次慘痛的經驗，我體會到在逆境樂觀奮發的重要，於是就 刻了這兩枚閒章以作阿Q之態。上面不規則楕圓章是「日利千萬」，用的是龍形篆，每一筆都是一條龍的姿式，四個字纒在一起，自有一種圖案美。下面的圓形章， 兩旁是漢瓦當虎豹的圖案，中間用漢篆書「日入千萬」，字體簡樸，自有渾厚之概。刻了這兩個閒章後，心情為之一快，我想，有時，阿Q精神還是有一用的必要。 第三行上面的長方形章「寄情」，這是中年之後的心態。這時，一切已成定局，生活安穏，拼搏已成過去，於是，閒時作畫寫詩，寄情於詩畫之中。這個閒章，我將圓形的篆字變成了長方的線條，充份體現那種閒適的心情。 下面的是用鳥蟲篆刻的名章。我對鳥蟲篆並無好感，認為美術的成份多於書法的成份，但因為對刀章的要求特別高，不易倣造，是重要印章的最佳印文。這枚印章是我唯一的一枚鳥蟲篆，雖然我刻後從未用以鈐於書畫，但也也值得一記。 一切的藝術，都能以它的美感染眾人，只是受過藝術訓練的人，對藝術作品的感受比普通人深而已。我有幸在音樂、書法、篆刻、繪晝各方面都接受過訓練，所以享受的藝術感染也就更多。我想，這種豐富的生活，是有錢也買不到的。（呵呵，又是另一種阿Q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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