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爷爷不是我的爷爷,是我儿子的妈妈的爸爸。 你说那应该叫外公或姥爷啊! 可是呢,我儿子这一辈人里就他一个男孩儿,叫“爷爷”老人家觉得舒坦,于是乎儿子的爸爸的爸爸是爷爷,儿子的妈妈的爸爸也是爷爷。 另外不知大家注意到没有,咱们这一辈人一旦结婚有了孩子,从孩子往上的长辈们就都失去了自己的独立身份,张四的爸爸爷爷张三张二不再是张三张二,变成了“张四他爸”,“张四他爷爷”,长辈们成了孩子的附庸。 于是孩子的爷爷,在大家嘴里也就都变成了爷爷。 行文至此,又一次意识到长话短说之难。 话说公元2011年2月间的一天,家居上海外滩附近年过八旬的奶奶和爷爷散步后回家,如今的上海日新月异,路上奶奶左顾右盼,贪看街景,脚下一个不留神,趔趄前跌,却把走在前面的爷爷一跤扑倒。 当时倒也没怎么样,两人搀扶起身,回到家中。 第二天爷爷觉得小腿略有不适,为保险起见,遂前往专为老干部服务的华东医院检查,医生做了X光,片子拍好,医生邀爷爷坐下讨论检查结果。 “XX老啊,”医生的语调很是和暧可亲,“您的小腿腓骨原位骨裂。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如果不采取措施,您就有数月时间会行动不便。 不过咱们是华东医院,我们为老干部准备得有外国进口的骨胶,做个小手术,把胶水打进骨裂处,愈合时间会大大缩短。XX老您看您是愿意忍受百日痛苦不便呢,还是来个速战速决?” 爷爷:“那自然速战速决。” 医生:“这个骨胶好是好,但是进口洋货,您的保险不管,要您自己掏腰包,您看。。。” 爷爷:“哦…… 这个…… 好吧。” 医生:“XX老,您平时有没有走路走多了腰部不适的感觉?” 爷爷:“有啊,有啊!” 医生:“是这样,我们为了对您的健康负责,拍片子顺手多拍了几张,连背部也照了,发现您背下部椎间盘突出,如果做个脊椎融合手术,您以后走长路就没有问题了。” 爷爷:“脊椎融合?” 医生:“那是很成熟的技术,我们做了不知多少了,风险小,好处大,您看?” 爷爷:“好吧,好吧,医生觉得有必要,我就听医生的。” 医生:“有必要,大有必要,正好我们科有空床位,您明天就可以住进来。” 于是乎腓骨轻微骨裂的爷爷就住进了华东医院东翼楼六层顶头的骨科病房。 关于爷爷要做手术治疗骨裂的事,奶奶通知了旅居香港和美国的三家子女,但是却没有提起还要做脊椎融合,于是大家就以为不过是像哪个电影里说的,“小毛病,好修”,都没太往心里去。手术做好后的头几天都是好消息,手术顺利,爷爷在恢复,爷爷可以走路了。。。然而就在爷爷可以走路的消息传来的第二天,上海来电话说爷爷感冒了。 再过了一天,大家开始有些担心的时候,上海又通报说感冒基本好了,正当大家以为时好时坏的消息终于会像走完全程的过山车一样平静下来时,却不料事情急转直下,上海传来消息说爷爷行动发生困难,直到这个时候,海外的人们才知道爷爷还做了脊椎融合,于是便有是否这个脊椎融合手术做坏了的担心。消息越来越坏,再过一天,爷爷干脆瘫在床上完全不能动了。 中风,脑瘫,大家想到种种令人担忧的可能。 终于在爷爷发生行动困难的第三天上海来电话:好消息,不是脊椎问题,不是中风脑瘫;坏消息,虽然没有最后确诊,但华东医院的医生倾向于认为,爷爷患了格林巴利综合症。 格林巴利综合症! 这个名字隐约记得,自己以前经手的工伤案子里肯定提到过,似乎和神经系统有关,细节不清楚。不清楚就上网查啊! 要说这个网络可是真方便。 放在过去,碰上不明白的事儿就只好翻资料、问专家。 资料不一定找得到,专家不一定见得起,难啊! 有一些事儿,芝麻粒儿大,可要整明白了还真不容易。譬如前两天太座的汽车转弯时突然发出刺耳噪音,轱辘摘下来一看,该换闸皮了。 把闸皮从汽车零件代理行买回来,可具体该怎么换呢? 放在过去,就得到书店买本专门讲述该型车维修方法的书,别看这种书图文并茂,可是要对照着文字把图片弄清楚并非易事,要研究清楚任何一个维修过程往往得花很多时间,还不能保证不出错。如今上网,把几个关键词打进去一“狗”,立马“狗”出多条答案,其中就有给同型车换闸皮的录像,打开录像亦步亦趋照葫芦画瓢,秒杀做不到,没多少时间也就搞定,再容易没有了。 书归正传,“格林巴氏综合症”,上网一查,中文名称为急性脱髓鞘性神经炎,目前一般认为是一种由感染或手术诱发的自身免疫性疾病。髓鞘我知道,是包裹在神经元轴突外帮助电气绝缘、加速神经动作电位传递的物质。婴儿动作迟缓,不协调,就和他们的神经髓鞘发育不全有关。 而格林巴氏综合症患者自身的免疫系统把神经髓鞘误认为敌人而加以进攻,造成神经脱髓鞘,于是患者发生瘫痪症状也就理所当然,华东医院采用的也是标准的对症治疗方法:使用激素抑制自身免疫系统,同时注射免疫球蛋白增加抵抗力。当然这都是咱们外行人的理解,寻求理解的目的无非求个心安,至于是否理解完全正确倒也不必苛求。 不过有一点,既然手术可以诱发,那也就是说,如果当初医院没有“顺手”给爷爷背部拍片子,没有建议爷爷做那个背部手术,也许就不会发生今天这个情况。 但是发生的已然发生了,既来之则安之吧。 话说爷爷住在华东医院,医疗条件在国内应属上乘,然瘫卧在床,诸事不便,身边必须随时有人照应。 放在美国,开药看病有医生,打针喂药有护士,然而照顾病人起居则靠护士助手。 护士助手负责病人最基本的生活需要,包括为病人洗浴、喂饭、换尿布床褥、倒马桶、协助病人如厕。 他们还负责检测并记录病人体征,包括呼吸、脉搏、血压等等,遇有重大变化则要向当班护士报告。要成为护士助手,需要数星期至数月的培训,还要有考核注册。 这也不奇怪,护士助手所从事的虽然都是些辅助性工作,却又是维护病人生活质量、帮助病人康复所不可或缺。一个好的护士助手要有健康的身体,一定的医护知识,更要有良好的修养和服务病人的意愿。护士助手的工资不好,小时起薪由九美元至十二美元不等。 但是即便他们工资不高,也仍然是美国高昂的医疗费用的一部分,护士助手的费用也由医疗保险负责,如果病人有医疗保险的话。 中国的情况有所不同,那里有一些专门在医院里照顾病人的保姆。 这些保姆往往属于某个临工介绍公司,公司和医院有关系,如病人有需,医院会把该公司旗下的保姆推荐给病人。和美国的护士助手一样,中国保姆们照顾病人的最基本生活需要,和美国的护士助手不同,保姆们和医疗完全无涉,不负责检测记录病人的体征等等。作为对保姆服务的酬答,病人或病人的医保单位付钱给保姆,其所属的公司从中抽成,另外医院恐怕也会得到一定好处。 这种关系应该和我所在的美国的康奈迪克州和州里印第安人开设的赌场之间的关系类似:州里允许印第安人在自己的保留地上开赌场,但作为回报,赌场收入的一部分必须交给州里。 另外因为保姆公司的生存仰仗医院,所以医院人员对保姆、特别是护士和保姆之间,就有一种类似上下级的关系。 爷爷的病虽无生命危险,但瘫卧在床,且不说所有行动统统要有人照应,床上轮椅之间的转换须力大之人扶助,即便是大小便也都无法自理,于是对保姆的要求就比较高,开始请的两个均不理想,后来由医院介绍来一位河南人孔三,既孔武有力,又不避脏臭,爷爷才终算有了一个称职的保姆。 保姆们都来自农村,进城工作挣钱本无可厚非,不过她们似乎把“一切向钱看”执行到了彻头彻尾的地步,三两保姆聚头,话题永远是张三拿多少、李四挣几何,平日里更常常对自己照顾的病人讲起别的病人付给保姆多少钱,奇怪的是,不论谁的保姆讲这个话,永远都是别人的保姆拿得多。孔三自然不例外,和爷爷之间的交流也是三句不离钱。孔三自知爷爷要找一个能取代她的称职保姆并非易事,所以才有恃,然则孔三却并非无恐,盖因前面所提护士与保姆之间的关系。客观地讲,保姆们大多数时候还是尽职的,然而这种尽职不是源自服务病患的愿望,而是因为如果太不尽职,又或对病人挑三拣四,事情捅到护士那里,护士再反映到所属公司,公司为维持同医院之间的互利关系,就可能对涉事保姆作出制裁。由此也可以看出护士的关键作用。事实上,病人住院,平时接触最多的就是护士和保姆。 无论是病人的病房分配,和谁同室,由哪个保姆看护,护士都有很大的决定权,所以在病人、护士、保姆三者之间的关系中,护士占有绝对的支配地位。爷爷对这些洞若观火,所以对孔三的喋喋一笑置之。 对孔三可以一笑,对护士却决不能怠慢。 华东医院等级森严,爷爷的级别应住双人间。刚住进去时,同室晚上鼾声如雷,多亏了护士协助调换病房,一人一间,才得安生。 后来有新病人进驻,护士也安排去到别间,结果爷爷在病况最严重的初始阶段一直是单间。 爷爷病情刚才略有减轻,孔三就想多护理一个病人,也是护士以避免孔三顾此失彼为由而不予批准。 凡此种种,也许有护士关心病患的因素在里面,也许爷爷人缘比较好,也许… 但上海家中送给楼层所有护士分享的几大箱饮料绝对功不可没。 爷爷每天的治疗除了前面提到的西药,还包括中药、按摩、体能锻炼、针灸等等。 按摩和体能锻炼在四楼中间一间大房里,爷爷坐轮椅,由家属或孔三推着乘电梯下去。 电梯很大,每到一层总会有各色人等进进出出,医生、护士、杂工、病患、家属… 在这里可以接触医院小社会,细心看、留心听、观察比较,会体会到很多有意思的事情。 医护和杂工很容易区别,医护都是白大褂,杂工则身着浅蓝工服。 说到医护人员的着装,同是白大褂儿,美国医护人员身上的永远是洗得雪白,浆得笔挺;中国同业身上的则一律皱皱巴巴,很多似乎已多日没洗过,更糟糕的是好像都和彩色衣物混洗过多遍的样子,发出一种不健康的暗黄色泽。光看这身衣服,是绝对不会让人想起“白衣天使”四个字的。 从数不清的细节可以看出,中国医院在专业和规范化方面距离美国医院还有相当距离。 中国的物质条件与我出国的时候比已经是天壤之别,但和几十年前一样,这里的人们仍旧没有养成某些公共场合谦让的美德。就说上下电梯,健康的人不会让坐轮椅的病患,男人们也不会让女人和孩子。 这个让人想起大街上中国司机们如狼似虎的开车方式,对于他们,红灯要抢行,并道必争先,行人永远该让汽车。不过也有改变的地方,老弱病残上公交车会有人让座,让人觉察到社会的进步,虽然慢了些。 为病患按摩的小伙子给爷爷又捏又揉,很是在行,问下来,都是外省护校来实习的,说是一定要通过实习和考试才能毕业行业。和浑身散发着门槛精透的上海人气息的周围人相比,这些小伙子们谈吐中还透着十足外省人的忠厚,很让人喜欢。 如果器械有空,按摩后面的项目是站立,让爷爷通过这个练习回复因神经脱髓鞘失去的平衡直立能力。 器械其实就是一个可以放平也可以直立的可调机械床,爷爷先躺上去,绑上安全带,然后护士用一个遥控器让床竖起来,爷爷就直立了。 站一定时间后结束,下一个项目是拧螺栓,交替用左右手把螺母拧上拧下,以恢复左右手的灵活性。爷爷左手比右手强,卸螺栓比装螺栓强,于是他总拣自己的强项做,像小孩儿一样。 最后一个体能项目是蹬自行车,原地不动的那种,爷爷初时蹬起来很费力,但他非常努力,蹬得呼呼喘气、满头大汗仍坚持不辍。 从大门望进去,华东医院有左中右三座楼,左右两座是住院楼,中间应该是看病开药的地方。 爷爷住左楼,那个右楼据说是高干病房。按说华东医院原本就是高干医院,爷爷如果不是副部级待遇也住不进去。 但是高干和高干还不一样,在华东医院,要到上海市委一级往上乃至中央大员才算真正高干,才住得进右楼。到我们去看望爷爷的时候,爷爷仍住在骨科病房里,可是爷爷的病却是由楼下的神经科负责,家人来探视爷爷时想咨询医护人员,就要楼上楼下跑。 但是这似乎是医院的规矩: 当初由哪个科室接受进来的病人就一直住那个科室的病房。 猜想之有这种规矩大约和各科室的财政收入有关吧。 体能锻炼结束后,如果爷爷精力好,会乘坐轮椅到医院的园子里散心。 园子在中楼后面,有两条路可以通到那里,要么从爷爷住的左侧楼和中楼的空隙间穿过去,要么从中楼前面向前,再左转,从中楼和右侧楼之间穿绕到后园。 前一条路稍近,但路面有些坑洼,推轮椅走不太方便,于是大家习惯打中楼前面绕。可是有一天却不行了,爷爷的轮椅推过去,中楼和右楼之间的过道当中直挺挺戳着一个一身蓝制服、一副混混脸相的家伙,拦住不让过去,问他为什么,他也不解释,只是直着嗓子大叫,“你们不要和我吵,不要和我吵!” 左右环顾,偌大一个院子里只有他一个在吵,搞得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说,“你不要吵嘛,有事好好讲,你是不是在执行警卫任务?” 他还是很激动,“我不是警卫,我就是这医院的,不要和我吵!” 说不得,我们只好原路回去,从另一条路磕磕绊绊绕进后园。在那里才听别人讲,右楼住进了市委重要人物在接受治疗。 回想起来,重要人物总会自带警卫,那医院的混混戳在那里当人肉路障,多半只是在自行其是,拍拍马屁而已。 华东医院地处静安寺闹市,周围商业繁华,车水马龙。 茜和我曾在去看望爷爷时抽午饭时间静安寺周遭游览一番,那边一家烤鹅店很火红,里面的烤鹅嫩得入口即化,食毕齿颊留香。街上小贩卖的冰激凌也很出色,正好可做饭后甜点。 带回一支,爷爷吃得津津有味。 静安寺附近一条小街上有铜雕,两个打伞的大腹便便西服男子,身大头小,手扶西式圆顶毡帽,侧身抬腿,似乎正在顶着风雨前行,动感十足,是我看到的最有意思的中国现代城市雕塑。 看到街上橱窗玻璃贴有售房招贴,价格参差不齐,最便宜的三万多一平尺,贵的则要到八万十万。内行看行当、外行看热闹,我们是外行还是内行? 反正看了半天也没看明白价差如此之大的名堂。 医院园子里总有其他散心的人,大都也乘轮椅。 那里的病人有的经年累月住在那里,以医院为家。他们是离休高干,享受很好的公费医疗待遇,住院费用大都由公家负担。 “大都”,但不是全部。如今大家都向钱看,医院里为了多多创收,既“没有免费的午餐”,更会出尽花巧尽量把费用提高。譬如医生常会告诉病人,所需药品有国产进口之分,选进口药就需自己负担一定费用,要病人自己决定。其实这些医生早把病人的心态弄得门儿清了,这些病人是中国人吧? 中国人大都宠信洋货,如今倒还真不是盲目的宠信,君不见国货之假冒伪劣充斥吗? 所以给病人的选择真算不上选择,病人十九会掏腰包、选洋货。 医生为什么这么卖力变相推销洋货? 那就要看病患从自己腰包里掏出的钱进了谁的口袋。 这个事留给读者自己掂量,不过答案有线索可循,譬如爷爷进了医院从未吸过氧,可是爷爷床头墙上挂着的单子在氧气栏里却说他在吸氧,二十四小时的吸。又譬如爷爷后来已经能在长五十米的楼道里来回自力行走了,护士却还坚持让爷爷去做那个绑起身体站立的体能项目。 须知和医院里其他一切服务病患的项目一样,那个站立活动是要钱的,半小时三十大元人民币呢! 要检查是否有肺部炎症? 做CT! 似乎早已忘了可以照个便宜而又相对安全的X光片。 MRI很精细,很透彻,身体里随便哪个系统有点儿这个那个的,不管是不是真毛病,统统都给你照出来了。有些情况并不需要治疗,可病人一旦知道了,往往就会要求治疗,这在美国给希望控制医疗费用的人们增加了压力,但是在中国,这却是想尽量利用公费医疗增加自己收入的医院人士们的福音,动不动就给病患做MRI,全身MRI! 长话短说,爷爷从二月住进华东医院到现在一晃十个月,经过医药治疗、保姆和亲人的照料、更通过爷爷自己努力从事康复锻炼,他从只能整日卧床,到由别人用轮椅推行,再到自己能驱动轮椅,如今终于能自己短距行走。 以医院为家、久住不归的人确实有,但爷爷住不下去了,别的不说,那个医院的伙食吃到如今已经到了难以下咽的地步。 于是经过几个周末回家适应的过程,经过医院详细体检验证合格,爷爷终于决定,如果接下来的全身体检没有重大问题,那就出院回家了。不过这个体检包括全身MRI,谁知道医生靠了MRI的火眼金睛又能诊断出啥大毛小病来,所以爷爷能不能如愿出院还在未定之天。我似乎都已经能听见医生对爷爷说:“XX老啊,我们通过MRI发现……, 所以建议您继续住在医院治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