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妗子 畢竟五十多年沒見了,但我仍能憑着依稀零星的記憶,拼湊一星半點的往事,把我妗子對我的好處,在我的心裡繪成一幅畫,一幅出自天真孩童的,有着鮮艷的色彩,但卻東一筆,西一划,沒有連貫完整的畫。但卻是一副栩栩如生的畫,因為這幅畫是畫在心裡的。它不會隨着歲月的風蝕日曬而褪色,只要我人在,她就在。 妗子,是我們那裡的叫法,即舅母或舅媽,但我們那裡不這麼叫。我大約五,六歲的時候,我的妗子和舅舅大約不到三十歲的樣子。妗子家有個兩個表妹,大表妹比我小一歲,小表妹那時剛出生。 我記憶里的妗子是文化大革命時期的妗子。後來我父母離開那個小縣城,我們就和舅舅妗子一家失去了聯繫。再聯繫上的時候,妗子一家隨着全國煤炭系統南調,已落戶在雲貴高原,據說那裡的煤礦豐富,隨便挖一下就有煤。後來舅舅離世,妗子身體健康,樂觀豁達。據大表妹誇耀:她老媽的身體比她的都硬朗。大年初三是她的生日,剛過完八十二歲生日的第二天,孩子們都歡歡喜喜散去的那個晚上,她半夜起來上廁所,一聲響,陪伴的孫子發現她倒地不起,120來了也已無回天之術。 十二小時以後,我們發現大表妹朋友圈裡的訃告,我震驚無語。昨天老人家還傳來她的生日照,我點過贊的。我的淚是第二天才落下的,因為我不相信這是真的。 那是文革初期,我家在北方的一個小縣城。舅舅一家住在離縣城不遠的煤礦區,相隔大約有十幾里的樣子。武鬥開始逐漸升級,以工人階級為主,加上紅衛兵學生小將和社會各層人士,凡是那些不甘寂寞、想出頭露面、想出人頭地的人,組成了各式各種的“毛澤東思想”戰鬥隊。他們的“戰鬥”無非是爭權奪利、打砸搶,把過去的仇家,懷恨在心的人,打着革命的旗號,“革”掉對方的“命”。 各色“戰鬥隊”員們,手拿着一頭刷着白漆一頭刷着紅漆的水火棍,頭戴柳條帽(那時沒有現在的塑料或鋼盔安全帽,是用柳條編的安全帽),胳膊上帶着一個紅袖章,紅袖章上用黃油漆印上他們隸屬戰鬥隊的名字,威風凜凜地把持着各個街口,警惕地守護着自家的地盤。街道上到處散落着投擲過的磚頭瓦塊,遺留下“敵我”雙方戰鬥過的恐怖痕跡。沿街商店破碎的門窗玻璃,屋頂上沙袋構築的工事,擺放的滾木雷石,或還能看到有人架着的機關槍,都說明形勢的嚴峻。 我母親多次說過,只有落難的時候,才能顯出人品的珍貴。落難,是人情冷暖的試金石,晴雨表。歷屆政治運動,人心惶惶,一旦被戴上反革命的帽子,昔日的朋友親戚,很多唯恐躲之不及。許多平日很近的熟人,生怕受連累,見了也裝作不認識。若是老遠看見,繞道走,讓你找不到。 而我妗子來了。 妗子推着個現代已經看不到的那種木製兒童車,車上有兩個小孩座位,面朝面,中間橫擔着個木板當小桌。我坐在車的遠端,面朝着她,看着她,我就不害怕。小推車的近端堆了些日用家什、棉被什麼的。去年妗子給我講,棉被裡藏着當時我們家裡值錢的東西。 那是文革最亂的時候,我的父親被揪斗的整天找不到影子,我的母親拉扯着幾個半大的孩子,還要尋找父親,給他送飯。我最小最牽扯母親的精力,於是就捎信請煤礦工作的舅舅把我帶去他家照看,那天妗子就來了。 她用那個木製的兒童車,推着幼小的我,輪軸吱呀吱呀地響着,穿過小縣城古老的石頭路,朝她家推着。這樣,我母親就有時間尋找失蹤的父親和兼顧也是孩童的幾個哥哥。 妗子推着我,在一個街口,遇上了“毛澤東思想戰鬥隊”的崗哨。他們盤問我妗子是誰?在哪裡住?向哪裡去?推的是誰?我妗子說我是她的孩子,是來城裡縣醫院給孩子看病的,現在回家去。“戰鬥隊”員又問:車上帶的是什麼?妗子回答:是順便從她姐姐家拆洗的棉被。“戰鬥隊”員抖露開棉被,也沒有發現什麼。妗子猶如騙過了日本鬼子城門樓的檢查哨,懸起的心,一塊石頭落了地。推着我先慢、等到“戰鬥隊”們看不到的地方,快步地“逃命去也”。 其實,從抗日戰爭到國共內戰,底層的中國老百姓就口傳心授出一些聰明對策。我媽怕那些紅衛兵革命小將們把家裡值錢的東西抄走,事先把這些“細軟”早已縫在了被子裡面。“戰鬥隊”員們,就像是電影裡那些傻乎乎的日本鬼子,雖然抖露開棉被,卻沒有發現縫在棉被裡面的東西。後來妗子告訴我,幸虧那些“戰鬥隊”員們沒有仔細摸那床被子。 我在妗子家住了起來。那邊全是屬於無產階級先鋒隊的煤礦工人,階級成分單一,相對安全。我在那裡度過了一段平靜的時間。 孩童時期,我比較瘦弱,經常發燒感冒。每每發燒,妗子就領着我去煤礦醫務室打“退燒針”,我很害怕打針,妗子就哄我說,打完針,買糖吃。我從小嗜糖如命,我媽說過:我愛吃甜,就是糖里摻上毒藥,我也吃。因為有糖塊的誘惑,我會同意去打針。打完針,妗子會在附近的合作社買上兩塊糖,我一塊,表妹一塊。因為她比我小,妗子出門都得帶上我們倆。感冒發燒是容易傳染的,多數時間,我和表妹常常一起發燒,一起打針,一起吃糖。 我表妹有幾顆“蟲”牙,據大人說是吃糖吃的。其實,那時吃個糖是種奢侈,為了防小孩要糖吃,就說吃糖招“蟲”咬壞牙齒。後來知道那叫蛀牙,其實和吃糖也沒有太大關係。 我是信有神的人,我相信好人會有好報,好人是要去天堂的。所以,我相信妗子已經卸下一生的勞苦,安息在美好的天堂,安息在創造天地萬物主宰的懷抱。她仍然會像往日我們娘倆嘮嗑那樣,用她常掛在嘴邊的口頭語,謙虛的說:“我過的還可以”。她這樣說,是怕我給她寄錢。 她是去年這時候走的,一年了。 2023年1月18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