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這一陣的操勞,內憂外患的夾攻,鬆懈下來之後,一下子病倒了。鄉人們喝臘八粥的時候,她躺在床上,臉色蠟黃。 許盛業跟大宅的管家去巴州城收賬未回,母親的這番病情,雖然不能說全是拜他所賜,起因卻是他臨行前死命地折騰了兩三宵,害得母親着涼引發的。她前腳走後腳母親感冒咳嗽。起初還掙扎着準備年貨,隔幾日便倒在床上,起身不得。 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我每日在灶間煮飯伺候,並從里房隔間尋些藥物煎了,餵母親喝下。 張大娘做了些過年的年貨送過來,見我在煎藥,嘖嘖稱奇:“你這孩子,為什麼不來告訴大娘去請先生給你娘看病,只管自己亂煮藥給你娘吃?” 母親在房裡掩飾地說:“不過是感了風寒,平日裡都用這個方子,是我告訴她讓她煎的。” 張大娘讚嘆:“你們阿草真正懂事,樣樣都能幫你。我們阿丑雖比你們阿草年長兩歲,能有她一半就不錯了。” 母親歉疚地說:“我倒想阿草跟阿丑一樣快快樂樂地長大,無憂無慮,無奈這孩子自出生起就沒那好命,只得早些當家了。” 張大娘也跟着嘆息一聲,屋裡屋外檢查一通,見無不妥之處,只是水缸里缺水,便隔着院牆大聲喊張大伯過來給我們挑滿了水。 “好了,你多歇息,有什麼活需要幫忙的,只管叫阿草過來知會一聲。遠親不如近鄰,你千萬莫要跟我客氣。”張大娘臨走的時候殷殷囑咐。 母親這場風寒,足足養了半個月才有些好轉。好轉之後,人只是無力,又添下紅之症,淋漓不止。每次走進母親的臥房,我都聞到一股血腥之氣。 當歸、白芍、趕黃草,我在里房裡儘量搜索着。很多藥草並非山上采的,是許盛業從別處替族長收來,私下裡留了些在家裡,不想今日派上用場。我一罐罐打開,每樣酌量取一些,放入藥罐,想想又找到那瓶放紫藍花的罐子,取了兩株也放進去,注水用慢火煎。 藥香漸漸壓過血腥氣。 母親聽了藥中的配方,點點頭沒說什麼,皺着眉一口喝下。我仿佛聽見她心中掙扎着給自己打氣——我不能死,為了阿草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許盛業回家的時候,母親身體漸愈,下床走動做些輕微家務,藥還在吃,房內的藥香讓他皺起眉頭。聽我說自從他離家後母親一直生病,他忍了忍,才算沒說出什麼話來。 阿牛過來,請我們一家過去吃飯。那日張大伯跟許盛業在東間喝酒,阿牛兼阿田作陪,阿牛還兼着上菜之職;母親帶着我跟阿丑在西間與張大娘湊一桌。 張大娘手腳麻利,一邊陪着我們,一邊還抽空到灶間給東間的男人們炒菜。 我跟阿丑到底小,匆匆地吃了兩口就坐上床去玩我們的遊戲。張大娘湊到母親面前小聲說:“許老二這人粗,我怕他再對你用蠻,所以讓你張大哥把他叫來叮囑叮囑他。你病還沒好利索,可要小心了。這婦人病可關繫到子孫計,說到底夫妻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你好不了,他能得什麼好?” 母親紅了臉,小聲道謝:“多謝嫂子一片好心,無以為報——” 張大娘笑呵呵地揮揮手:“誰要你報?鄉里之間,大家都開開心心樂樂呵呵地過日子多好!” 母親由衷地說:“張大嫂,你心腸好,是個有福氣的人。你看你兩個兒子,一個忠厚老實孝順肯幹活,一個勤奮讀書好上進,連族長伯伯都誇獎他 呢!阿丑這麼美麗乖巧,跟你一樣好心腸,你們家以後的日子,一定過得紅火。大唐自太宗以來,到當今太后主政,開科舉,重用人才,你們阿田將來必有所為,你 就等着當個現成的老太太吧!” 好話人人愛聽,張大娘也不例外,她笑得合不攏嘴:“哎喲喲,借妹子你吉言啦!妹子你可是第一個說這話的人。將來我們阿田真的有出息了,讓他給你磕頭!” 母親笑着搖手:“不敢當不敢當。現在的頭還敢受幾個,真的當了官老爺,哪敢受官老爺的頭?別讓我給他磕頭就罷了!” 張大娘笑得咯咯的。我跟阿丑停住遊戲,同時轉頭各找各娘問:“娘,什麼是官老爺?” 母親望着張大娘,兩個人笑得更厲害了。 一連半個月,每個晚上母親的臥房都平靜無波,她跟許盛業相安無事。也許是張大伯的桌邊風吹得起了作用。許盛業年紀也不小了,看見村里與他年 紀相差無幾的男人們身後都有兩三個孩子追着喊爹,他也不是不眼熱的。哪一個男人,不盼望有個跟自己血脈相連的孩子呢?似乎只有這樣,一切才有了目的,日子 才有了盼頭。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但是夜晚相安無事,白天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有時候實在憋不住,會扔給母親和我三言兩語。 “娶你的時候也沒見你這麼弱不禁風呀。你看你,比大宅里的小姐們還嬌貴!” “誰家的婆娘像你這樣,中看不重用!”這些是甩給母親的。 “你這樣畏首畏腳的幹什麼呢?我是老虎啊,會吃了你?看你這沒出息的樣兒!”這是訓斥我的。 那時不懂事,只覺得這個男人越發喜怒無常,不可捉摸。我靜着也是錯,動着也是錯,亂跑更是錯,不跑是錯上加錯。成年以後,漸漸懂得男女之 事,閱歷增加,回想前塵往事,才恍然覺得,許盛業那次久別回家就給母親和我擺臉色,是因為母親的婦科病讓他渴望已久的春宵欲望得不到滿足,一腔怒火無從發 泄,變成冷槍毒箭,射向無辜的親人。 當時他的親人,只得母親和我,我們是他原始欲望的替罪羊。 大部分男人女人,在身體的原始衝動找不到出口的時候,脾氣會變得古怪而暴躁。性情溫和本性善良的人,短時期的缺乏可以忍受,長時期的缺乏才會發生作用;而性情暴躁缺乏修養本性又不善良的人,哪怕短時間的克制都不可忍受。 歷史上很多故事,男人答應女人摘星攬月的要求,往往是在歡後。這個時候他們的大腦被小腦控制着,身體如神仙般飄浮着,不可理喻,也不想理喻。 母親因為自己的身體不能滿足男人的要求,也覺得愧疚不已,不僅自己對他百般忍讓,也要我一讓再讓。那段日子,我差不多以張家為自己家,有時候就留在張家,跟阿丑睡在一起。兩個年幼的女孩,越發親密無間,如同親姊妹般。 母親只求我少出現在許盛業眼前,便少惹他生氣,,家裡能少些叫罵聲,耳邊清靜。 這種狀況一直到來年夏天才有所改變。 經過一個春天的調養,母親的身體慢慢好轉。春末夏初的時候,她再一次懷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