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多年之后渐渐懂事的时候,一次偶然的机会发现,我对于疼痛的敏感程度超乎常人。一般人痛到五分的时候,我会痛到八分,别人痛到八分了,我已经不堪承受,呈现假死状态。 这大约也是我数次“起死回生”的根本原因。当我一次次想死死不了,却要忍受非常人所能忍受的痛楚的时候,才渐渐明白,这也许是老天惩罚我自己寻死的一种方式。 自杀只能给我带来更多的烦恼,而不是解脱。 那一日我感到的剧痛是此生所谓有的。我感觉我的整个灵魂从身体抽离,被挤压到另外一个世界。 “阿草!阿草!”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一个声音在叫我。我浑身动弹不得,只把脸转向那个声音,眼珠转了一转,落在一个女人焦急的脸上。 那个女人披头散发,眼睛里闪着焦虑*的光。她的脸上斑斑点点,全是红色,为什么?那个时候,她不像一个女人,她像一头野兽。 “阿草!阿草!我女!你到底怎么样,啊?你到底怎么样?我是娘啊,你不认得了吗?阿草,都是娘不好,娘没想到你今天能回来——”她说着说着,涕泪滂沱,脸上的红色斑点,变成了水红色的一片。 “娘,你的脸——”我似乎有点醒了,低声地说。我的神经从麻木中恢复,感觉一阵阵灼热的疼痛从下边传上来。我再一次皱起眉头,吸了一口气。 母亲猛然想起什么,冲出房间。我听见外面有水的声音,接着她又冲进来,跪在我的身边,扶起我。她的脸被洗得干干净净。她的手上拿着一件上衣和一条裤子。 我才发现,此时已经暮色四合。我浑身酸痛,甚至不能转动脖子。“娘,你怎么了?”我指着她衣服上的斑斑点点,似乎也是红色,已经红得发紫发黑。 而我,躺在房间一角的地上,身上盖着一条被单。 母亲扶着我说:“阿草,快穿上衣服。你听娘说,我们必须赶快走,越快越好。” 她扶着我坐起来,费力地穿上衣服,并且拼着全力要扶我站起来。我也颤悠悠地支撑着尽力站起来。她架着我走出房门。我试着转头,她伸出一只手蒙住我的眼睛,说:“阿草乖,别看,别看。” 我的脚绊在门槛上,身子一歪,母女齐齐摔倒在地,脸冲着房里。挣扎着爬起的一刹那,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我的床,我那不甚结实,平日只睡我一人的床已经坍塌。许盛业的身子横卧在坍塌的床上,脑袋着地,脑浆崩裂,隐隐约约中,红的白的流了一地。 他趴在地上的脸向外挣扎着,眼睛瞪得溜圆,配上络腮胡子,显得格外狰狞。 我的胃里一顿翻江倒海。我在地上蜷成一团,吐了一地的酸水。 母亲顾不得什么,爬起来抓住我的腰,连拖带拉地拖出我的房间,把我放在外间的地上,给我配了一碗蜜水,让我喝下去。 我摇摇头,眼泪如门外的雨水,流个不停。 母亲跪在我面前,扶着我的肩,声音坚定地说:“阿草,你听着,我杀了他。他是个畜生,我早该杀了他。我杀了他,许家村我们不能待了。我们必须连夜走。你把这水喝了,等下再吃点东西。娘这就打包收拾东西,天一黑透我们就走。” 说着她把水递在我的手里,自己迅速站起来走进她的卧房,开始翻箱倒柜地找衣服首饰,打包。 她甚至不得不再次回到我的房间,打开箱子找我的衣服鞋袜,拿到她的卧房去包在包袱里。 她翻出油布,将这些衣物包成一包。后面想了一想,再打开来分开,将我的东西和她的东西分开包。她将她的首饰都打在我的包里。 她又打着伞走到灶间,把家里所有能吃的食物都包上,放在竹篓里拿过来,将打了包的衣服也放进去。 她的动作急促但是不慌张,她的神情镇定脚步从容,仿佛没有发生过任何事,只是在准备一次回娘家的旅行。 她都收拾完毕,回来看见我已经把蜜水喝了半碗,就端出两碗饭,说:“我们吃饭,吃饱了才能走路。” 看到她这么镇定,我也变得心安了,低头默默吃饭。 半天我才问:“娘,我们往哪走?” 母亲不假思索地说:“上山,从山里绕出去。走下河太平了,很容易被人发现。” “那,会不会有狼?”我怯怯地问。 母亲闻言踌躇道:“下雨天,有也不会出来吧?”她沉吟着,还是放下碗,走进我的卧室,过一会拿出一把带血的菜刀。她把菜刀放在门外,没一会儿刀上的血迹就被冲刷的干干净净。她把菜刀用布包了,放进竹篓。 然后她又走进那卧室,找了一会儿,找出一把带鞘的的匕首,用油布包了,也放进竹篓。 做完这一切,她又坐回到饭桌前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饭。 很快我们母女吃完,夜色也完全笼罩下来。她点了灯将裤腿打了绑带,穿上鞋子,并用粗麻绳和带子将油布把我们的鞋子包起来,绑在腿上缠得结结实实。 她为我穿上蓑衣,戴上斗笠。她自己先穿上蓑衣,背上竹篓,再戴上斗笠。 她吹熄了油灯,牵着我的手出门。她先关上自己的卧室门,再关上我的卧室门,然后关上外间的房门,走到院子里,锁上了院门。 茫茫夜雨中,我们母女沿着小路跌跌撞撞地上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摸索着前行。母亲一边走一边不住地关照我:“阿草,当心脚下。” “阿草,坚持一会儿,我们离开许家村就好了。” “娘,我们去哪儿啊?”我忍不住问。 “以前采药,见过一条难走的山路,据说一直往西南走能走到省城。娘一直想去探探,要照顾你没法去,带着你又怕凶险,今天我们娘俩索性走走吧。要活活在一起,要死死在一块儿。被狼吃了总比被人吃了强。” 母亲的坚定给了我信心。我不再追问,只是紧随着她的脚步跟她一起走。 那条采药的路母亲显然已经走熟了。但是天雨路滑,漆黑漆黑的夜里,我们走不快。雨下得时大时小,不时有雷鸣闪电。临走前吃得那点剩饭也没有什么能量,我跟母亲走一阵歇一阵,走得精疲力尽。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也几乎走不动了。我脚下趔趄,被一颗尖利的石头绊了一跤,趴地上。母亲把我扶起来,伸手摸我的腿,在裤子膝盖的地方摸到一个洞,并且摸了一手血。 母亲解下竹篓,翻找着一只油布包,打开包,拿了纱布条和止血药给我包扎。 她昨完这一切,看了看四周,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她问:“阿草,还能坚持吗?再走半个时辰我们能找个隐蔽的山洞去歇一歇。” 我们停留的地方是一条采药人常走的小路,一边崖,另一边是坡,路窄,但是没有什么可以隐蔽的地方。 我咬着牙点点头。母亲站起来,就要把背篓背上。忽然之间,她的身子一阵摇晃,她扶着一棵树才没让自己摔倒。 “娘,你怎么了?”我焦急地问。 忽然之间,我听到远处隐隐约约有人的声音在说:“前面好像有人!” 母亲猛回头,发现了星星点点的火光,在墨一样的黑夜里闪耀。有人点了防雨的油灯来找我们。 似乎只有一秒钟的思索,母亲将竹篓里我的衣包拿出来,迅速用带子绑在我身上,将包着匕首的油布包塞进我怀里,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把把我推下身边的陡坡,叮嘱我说:“阿草,记住娘的话,活下去,无论如何活下去,做牛做马,为奴为婢也要活下去。” 我无法控制地,迅速地向山下滚去。石头树枝一起咯着我刮着我,在我身上留下印记。我似乎听到上面有人在喊:“抓住她,抓住那个谋杀亲夫的贱女人和她的崽子!” 在迅速下降的过程中,我感觉身子忽然腾空落下,重重地碰上一块大石头,我再一次昏死过去。 雨,一直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