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後我回想起那幾日的情形,不得不佩服在場的那些成年人的表演,一個個演技精湛,爐火純青。比如族長夫婦,一個扮紅臉一個扮白臉。族長大人義正言辭,秉公辦事,回絕了我的請求。我的請求在當時有違禮儀,大逆不道;但是他們也注意到,我的身邊不僅跟着刺史府的師爺,還跟了兩個侍女和一個佩劍的青年男子。且不說我通身上下雖然素服,但是材質是絲絹的,跟當初那個穿着麻衣怯生生地躲在母親裙裾之下的女童已經不可同日而語。而我身後的兩個侍女和佩劍男子,雖然不穿孝,但是也跟着穿得素淨,都是綾羅綢緞,言談舉止,透着大家禮儀。
他們實在摸不清這些人的來歷,於是便由夫人出面待客,禮數周全,公私分明,讓人抓不住把柄。
不知道這是族長跟夫人一致達成的策略,還是族長耿直易怒,夫人處世圓滑,往往是亡羊補牢的那一個。
總而言之這夫婦真是天生締造的一雙,絕配夫妻。
再說師爺。何家族長就算不認識他,只要他報上名頭,不會不對他禮敬三分。他要是到處我們的來歷,族長未必沒有另外的考量。可是如果那樣,怎麼能顯示出刺史府在其中的作用?他必定什麼也不說,先讓我碰一個釘子,然後再出面說情,說成了便是一個大大的恩惠,給刺史府添分,哪日皇上將錯案怪罪下來,苦主家屬的說情,也許能給刺史減罪。
每一個人都那麼深謀遠慮,謀定而後動,更顯我這個涉世不深,成全父母心切的黃毛丫頭是多麼急躁和幼稚。
我們便在族長家的客房裡住下,自然是我跟悠蘭春雨一間房,阿忠侍衛跟師爺一間房。族長家裡好茶好飯地招待着遠方貴客,對原則問題卻不願鬆口。他對着刺史府的師爺如是說:“大人,不是何某人不給刺史府面子,只是這種亂綱常的事,全族上下,四鄉八鄰都眼睜睜地看着,就算在下答應,全族老少如何能答應?”
頓了頓,他又說:“上次年節的時候刺史大人曾經說,我們這些人跟夷人混居,在禮教方面要做夷人之師,教化他們使之成為天朝良順子民。如若我們自己先破了規矩違了禮教,如何為他們表率?!”
一席話把師爺說的無言以對。
“此例一開,那些改嫁的婦人紛紛要遷墳回來與前夫合葬,我們將如何以對?”族長旁邊的一個老者幫腔說,“此例斷斷不能開,否則亂了綱常,後患無窮。”
師爺暗示跟隨前來的侍衛和侍女都是洛陽宮裡派來的,偏偏族長說:“禮法是朝廷的禮法,宮裡難道就不需要遵守?”
師爺也沒想到刺史府的面子居然不管用。不但不管用,族長還拿刺史大人場面上的話來塞師爺的口,把他堵在牆角無法脫身,連洛陽宮都不在話下。他將族長的話轉述給我的時候,臉是紅的,語氣是虛的,不敢抬眼看我。
我淚水漣漣,低頭伏身致謝:“大人已經盡力,有勞大人了。”
阿忠侍衛緊閉嘴唇跪坐在一旁,一言不發。
族長夫人急急忙忙地扣門求進,跪坐在一邊施禮致歉道:“啊喲,我們家老頭子天生的倔脾氣,無法變通。當年推舉族長的時候,幾個人委決不下,正因為他脾氣倔,不容易說動,大家才決定讓他做族長,其實就是好讓他出面做惡人。阿草啊,你莫要急,莫要忌恨,你族長伯伯也難做,他後邊還有幾個長輩爺爺,他們不鬆口你族長伯伯也難辦呀。不如你們多住幾日,讓大娘再跟你族長伯伯和幾個奶奶們說說,看有沒有轉圜的機會。大娘不敢保證這事兒能成,可是一定會盡力的。”
我連忙跪下磕頭行禮:“如此多謝大娘!”
族長夫人受了禮,卻謙虛地說:“阿草,大娘也是女人。大娘的娘也是改嫁的!當年大娘的娘因為不堪前夫虐待求和離,不准,又跑到公堂求義絕,才得脫身。所幸的是,我娘再嫁爹爹很和美。”頓了頓,她壓低聲音道,“你族長伯伯每每說起此事,頗有微詞——唉,不說也罷。”
聽到此言,在座的幾個人均感意外。我更是感慨萬分——當年母親若是有決心義絕,豈會釀成後來的大禍?我不由對族長夫人的母親產生了無比的敬意。於是連帶着,我對族長夫人本人也產生莫名的好感。
雖然就在昨天,我還覺得她虛假,跟族長伯伯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
於是我再一次請求:“阿草幼年隨母離鄉,已經記不得父親的墳墓在哪裡,請大娘指點,阿草想去墳前祭拜,以盡人女之孝。”說着我眼圈一紅,眼淚又滴落下來。
族長夫人長嘆一聲,說道:“好罷,我這就去準備些香燭果品。”她起身告退。
我站起來緊緊跟隨至族長家的廂房,在門口站住,自袖中摸出一小錠銀兩,塞與族長夫人道:“大娘請收下。”
族長夫人慌忙道:“啊呀,這如何使得?小事一樁,不足掛齒。”
我將銀錠放入族長夫人手中,握緊說:“大娘且聽阿草一言——這次祭拜,乃是離家之女回家拜父,香燭祭品自然應由阿草來出。只是這次阿草出城匆忙,未及準備這些東西,且全從大娘這裡借用,一定要付過錢才能證明阿草一片誠心。如若不然,爹爹如何能受?”
族長夫人想了想,點頭道:“你說的也是。到廟裡去拜神佛,公德箱一定要自己去捐的。大娘且收下吧。只是這些東西,如何值得許多銀子?也不過是幾個銅錢罷了。”
我緩緩說道:“我們一行五人在家裡打擾,吃米吃油都要錢,還有馬匹要喂,這些銀兩且貼補一些,大娘莫要嫌少。”
族長夫人滿臉難為情地接過,欲言又止,終於低聲問道:“阿草,這次跟你來的幾個人是哪裡的?你為何一下子出手如此豪爽?那個武大人是——”她的眼神閃爍、疑惑、擔憂,當然憂的不是我,是何家族長的前途。
我避重就輕地答道:“阿草在洛陽遇到貴人,才能回來跟我娘見最後一面。”
族長夫人望我良久,也不勉強再問。她進了廂房找出香燭紙錢,香車寶馬,又去廚房取了些新鮮果品,放進柳條籃里挎着,自前頭帶路,帶着我們一行人到後山何氏祖墳走去。
父親墳上已經長滿青草。阿忠侍衛上前三下五下,將那些野草拔個乾淨。我跪在墳前,將那些銀箔紙錢逐個燒化,一邊燒一邊說道:“爹爹,你過世的時候阿草還在襁褓之中,人事不知,從未見過爹爹的樣子。但是娘曾經跟阿草說過,爹爹是個最溫柔和藹的男人,從未跟娘吵過一次嘴,動過一次手。娘雖然帶着阿草改嫁,可是從未忘記過爹爹一次,也從未給阿草改姓。阿草雖然生活在許家,可是始終都是何家女,因此被村中孩童罵做拖油瓶。爹爹,娘是個女人,一個人撫養阿草實在力不從心。她清晨起來耕田,耕完田上山採藥,下雨天待在家裡紡紗織布,未有一刻清閒。阿草年幼,無法為娘分擔。爹爹,娘多希望你能活着,我們一家三口生活在一起。可是你為什麼那麼早就走啊,阿草不是妖孽,阿草怎麼會害死親爹呢!爹爹,他們說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啊。我是你的親女,你唯一的血親,為什麼我不能做主讓我的親娘和親爹爹葬在一起呢?為什麼啊?誰能告訴我為什麼啊?他們是我的親爹親娘啊!!他們生不能同眠,難道死還不能同穴嗎?他們曾經是恩愛夫妻呀!”
我一邊說一邊嗚嗚咽咽哭出聲。我撲倒在墳上,開始用手挖墳。我想把這墳墓挖個洞,將母親的骨灰埋進去,讓我的父親母親在地下同眠,恩愛到永遠。
我不住地挖着,雙手沾滿了紅色的土,指甲里進了泥。我的雙指挖得生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