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歸嗎?很難了。情之所系,心之所安,海外北美這塊土地將會是馬黑的魂歸之處,二代,三代,一代又一代子子孫孫繁衍生息之地。 幾個海一代朋友聚在一起時,常會聊到後不後悔到美國當海一代的問題。馬黑的回答總是:不後悔。馬黑身為海一代已有25年,四分之一世紀的時間了。這25年中,除了1990年有九個月住在拉斯維加斯外,都住在洛杉磯。出國以前,馬黑在國內從西南到西北,再到華北,住過很多地方,但在任何一個城市從來沒有超過十年以上。如果把地球上的城市看成一個一個的點,在美國西海岸洛杉磯這個點上,馬黑生活的時間最長,從心裡喜歡這塊土地。 25年前,馬黑被國內所在單位選去參加教育部組織的EPT出國考試,雖然考了單位第一,但卻未能出國,最後公派出國的是根本沒參加考試的人。馬黑很生氣,找領導想討個說法,可領導回答很簡單:“出國留學是革命工作需要,留在國內也是革命工作需要”。馬黑無語,馬黑不甘願當革命的螺絲釘,自費留學到了美國。 美國不是天堂。25年前剛到美國時是艱辛的。為了生存,馬黑好幾年在汽車旅館打工,職位是front desk manager。做這個工作的好處是沒有客人時,可以抽空看書。Manager的職位聽起來還不錯,但實際就是登記入住分發鑰匙。工作雖然是坐櫃檯,但時間很長,每天要工作12個小時,從晚上7點做到第二天凌晨7點,白天還要去上課。老闆給馬黑一家提供一間小屋,那間屋子光線不好,白天要開燈,否則就是黑黑的,那時讀小學的兒子常常白天開着燈做作業。馬嫂直到現在回憶那段生活時,還會說小黑屋如何如何。櫃檯工作,不但耗時勞累,還要和美國社會最底層的一些人打交道,比如毒販子,吸毒犯,妓女,殺人通緝犯,幫派分子,人口走私販等等。父親1990年第一次來美時,觀察了馬黑的工作情況後,對馬嫂做了個結論:“什麼manager,就是一個店小二!” 父親沒有直接對馬黑說此話,估計是怕傷了馬黑的自尊心。 美國不是天堂,但美國社會有比較公平的競爭機制。25年過去了,馬黑早就不當店小二了,馬黑沒有讀碩士,沒有讀博士,但是馬黑通過考試,獲得了CPA執照,找到現在穩定的工作。馬黑家不住小黑屋了,擁有了自己的獨立屋,雖不是豪宅,但是明亮溫馨。馬黑在工作中打交道的人,主要是註冊稅務師、註冊會計師和稅務律師。變化如此之大,馬黑有時候都不敢相信,25年中是不是真的經歷了這樣大的轉折。馬黑經歷了不少常懷感恩之心的人和事,第一件大事就是1978年的高考。那次高考把馬黑從青海帶到北京,從此命運發生巨變。因為那次巨變,馬黑雖然對鄧小平做過的一些事很痛恨,但也一直保有感激之情。第二件大事就是到美國後生存狀態發生的巨變。初到美國,除了妹妹妹夫,舉目無親。在一個沒有任何根基和社會關係的土地上,作為一個新移民,作為一個中年人,這塊土地接納了馬黑,並且提供了成長發展的機會,馬黑當然心懷感恩。 馬黑老了,和年輕時不論談什麼事總是歸納總結上升到理論高度相反,現在喜歡回歸到最原始的感性層次。感性可能是片面的,但感性是最真實的。馬黑的感覺是:美國和國內相比,有比較多的公正公平,這種公正公平根基於嚴格的法律規定,同時也有實際操作的認真精心的設計,和對不同種族、不同年齡、不同性別的尊重。 12年前,馬黑申請現任工作面談時,Interview panel 由三個人組成,一個白人,一個黑人,一個亞裔。從這個panel 的種族構成,可以看出公司對種族問題的高度重視。洛杉磯黑人和亞裔都是很大的少數民族,公司如此安排,很明顯為了防止可能的種族歧視。面談以後,馬黑沒抱太大希望,因為馬黑當時已經47歲了,按照國內一個老同學的話講:“你這個年齡在國內要準備下崗了。”。馬黑雖然英語溝通沒問題,但年齡大,口音比較重,估計沒戲。可是沒想到,兩三天后,公司就打電話通知錄取,從此開始了12年的穩定工作。 不要看馬黑在博客世界裡好像很活躍,其實現實世界中馬黑很不sociable,不善於交際和經營人際關係。剛進公司時,想法很簡單,能在這裡堅持住,做到退休就不錯了。在12年的工作經歷中,馬黑不但呆下來了,居然在經歷的幾次晉升機會,與時俱進,公平競爭,沒有錯失機會。在美國沒有人要求你當某個崗位的螺絲釘。工作更換,職位升遷都必須以申請者的自願為前提。馬黑感覺公司的晉升制度比較公平,沒有在種族和年齡等方面遇到困擾。申請提級晉升取決於以下幾個因素: 1. 年度表現評分。這個評分主要由直接上司做出。2. 書面自述工作表現。這個書面自述由專門審閱委員會審閱後,再打一次分。3. 晉升面談考核評分。在這些因素中,直接老闆年度評分最基本也最重要。馬黑髮現“討好”老闆最好的方法,就是盡力做好自己承擔的工作。書面自述工作表現的審閱和評分,要由不是同一個office的manager來做。晉升面談考核的panel, 也是由不同office 的 三個 managers 來進行。三個過程的分數加起來分數最高的人才得以晉升。這樣的晉升考核機制防止了人為不公正因素可能造成的干擾。 身為海一代,出國、擇業和定居,都是我們自主的選擇。可是對於我們的下一代,不論帶出來還是出生在海外,都不是他們自己的選擇。馬黑出國時兒子只有4歲,他最想不通的事就是,“我不讓爸爸去美國,他為什麼非去不可啊?” 馬嫂還記得,馬黑初到美國後給家裡寄去的信,航空信封帶有飛機圖案,兒子把信封上的飛機圖形剪下來,貼在家中柜子上說,爸爸是坐這個飛機去美國的,他會坐這個飛機回來。 23個月後,爸爸沒有飛回去,他自己跟着媽媽也飛到美國,當了海二代。 剛來時馬嫂常會私下對馬黑講:我們把他帶到這塊陌生的土地上,這裡沒有多少親戚朋友,我們將來離開這個世界後,留他一個人孤孤零零在這裡生活,多可憐,感覺有點對不住他。可是兒子融入這裡生活的速度是驚人的快。 兒子6歲和馬嫂初來時,我們暫住妹妹家。妹妹的兒子在美國出生,比兒子小半歲。兩個孩子開始不能溝通,在一起玩時,外甥常會跑到馬嫂面前用洋腔洋調的中文問: “他說什麼?我聽不懂”。記得第一次送他上學的前夜,一遍一遍教了他幾句常用的英語,生怕他語言不通受別人欺侮。第二天早上馬嫂送他上學,握着他的小手冰涼冰涼,可以感覺到他的緊張。也就是半年的時間,有一天開車帶他和外甥外出,聽見他倆在後座用熟練的英語吵架。 兒子初到美國時,有段時間常會不由自主地聳肩,抽動鼻子,擠眉弄眼。我帶他去看一個台灣來的小兒科醫生,那醫生一上來就態度很兇狠地大聲訓斥:“你不要裝怪,你裝什麼裝。我知道你是裝的,不准再裝。“ 醫生的說法是,孩子初到新環境,不適應,有心理問題,這是心理疾病的表現,要嚴厲呵斥才能扭轉過來。回到家後,兒子對我說:“爸爸,我不要去看那個醫生,他那麼兇惡,因為他是台灣國民黨。”可見當時國內的革命教育,居然在這麼小孩子的心靈上都留下印記。後來我們又去看國內來的中醫,服用中藥調理,症狀逐漸消失。而今兒子經過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到大學畢業的美國教育,思維方式價值觀念都已經完全美國化了。 兒子上小學時,就有了財產觀念。我們租住公寓,開舊車。他把我家和班上有錢同學家比較後,會感慨地說:“我們家沒什麼property ”。 也是讀小學時,兒子有一次回家對馬黑說:“爸爸,我們起訴數學老師吧”。問他為什麼,他說數學老師打分不公平,他不按做題的結果,只看他要求的格式有沒有被遵守,格式要求年月日、姓名、章節、題號等等必須按規定寫在紙的某個位置上,如果題做對了,格式不合他的要求,他就打零分。經過解釋說服,他才同意不起訴。當時我心裡說,這小子,到美國沒幾天,就學會美國人動輒就要打官司,還真有維權意識。 議論國際事務和國際體育比賽,他口中的“我們”一定是美國。 CCTV轉播國內60周年大閱兵,我們覺得整齊劃一的遊行隊伍挺好看,兒子卻評論說,這不是像法西斯嗎? 兒子小時候喜歡和小夥伴一起玩兒打仗遊戲。長大成人後仍有體驗軍旅生活的願望。2009年5月,他申請加入位於Virginia 州 Quantico city 的軍官訓練學校(Officer Candidates School )。在經歷了19個月4次篩選的漫長等待,終於收到了入學通知書。他01/07/2011離家,02/04/2011回家,經歷了29天終生難忘的軍訓生活。 OCS 有四個不同的訓練計劃。他參加的是每年夏、秋、冬季各招生一次,每次為期十周的海軍陸戰隊軍官訓練。學員全都是拿到大學本科學位的大學畢業生。男生入學最基本的體能要求是225分:單槓引體向上8個,仰臥起坐70個,3英里跑步25分鐘。這個基本要求實際上形同虛設,因為錄取是按照申請人實際體能測試的平均值定奪。兒子第一次測試成績是265分,那批的平均分超過280分,他沒被選上。 兒子不聽我們的勸阻,辭掉好好的工作,要去當美國兵,而且還是海軍陸戰隊,開始真把我們嚇了一大跳。他說,28歲以前,有點軍隊生活經歷是他的夢想,過了28歲,就再沒有這樣的機會了。他奶奶得知後,也堅決反對,但我們都無法阻止。馬嫂估計兒子即使去了,也很難通過畢業,因為這種訓練淘汰率很高,超過40%,這孩子天性就有些散漫,不是當軍人的料。由於申請過程很漫長,兒子持續參加當地徵兵站每個月定期組織的考核,為了體能達標,兒子每天早上5點就起床,到crossfit 鍛煉。經過19個月的鍛煉. 兒子一月份被選中後,立刻辭掉離家很近的一家直升飛機製造公司的軟體檢測工作,奔赴軍校。我的同事和朋友們對此事反應呈現兩極:老中亞裔都覺得不可理解,有的直接問:他怎麼了?是不是讀書讀得不好?當兵要是派到阿富汗,會有生命危險哦?而白人同事則說:好樣的,為他中選而驕傲!兒子這趟軍校之行,也為我們打開了又一扇認識美國的窗口。過去一直有美國兵是少爺兵的觀念,但從兒子所受訓練的嚴酷性來看,其實不然。他受訓時間是嚴冬,在南加州溫暖環境長大的兒子特別怕冷。有一次他把脖套偷偷套在絨衣領子下面,被教官發現,一把扯下來沒收了。最慘的一次是持槍爬過冰河裡的涵洞,水面結着薄冰,20多米長的涵洞裡也有不少水,人挾槍進去,要保持仰面朝上的姿勢,避免槍管進水的同時,也要防着鼻孔嘴巴進水。兒子說他猶豫半天不敢往裡鑽,教官大聲命令,他只好拿着槍爬進管道,他的手凍僵了抓不住,槍掉到水裡,他只好第二次鑽進涵洞,把槍撈出來。來這裡接受訓練的人都是大學畢業生,所以這些人來這裡當兵受訓,沒有為了將來讀書可以享受免學費好處的動機。受訓者從頭到腳,由里到外,所有服裝鞋帽手套,都要自己花錢買。受訓期間工資很低。將來就算是通過畢業了,還要看軍隊是否有空缺。沒有空缺,還得找工作養活自己。和兒子一塊訓練的同伴有的是律師會計師這樣的人。看來這些人到那裡受訓,真不是為了金錢和物質利益,而是為了某種精神追求。正如馬嫂所料,兒子在那裡呆了29天,就被淘汰出來回家了,他踏實了,我們也鬆了一口氣。 兒子28歲了,婚姻大事還沒有着落。他也接觸過一些國內來的女孩,可能是成長文化背景不同,很難擦出火花。他奶奶希望他能找個有共同文化背景的華人,兒子說很多中國女孩過分追求名牌,這點他很不喜歡。他有可能找其他族裔的女孩,要我們有心理準備。我們剛聽見他這麼說心裡真是驚了一下,以後細想,這是遲早的事。就算他這一代找了華人,下一代呢?下下一代呢?在美國這個世界各民族大熔爐里,在今天的全球化時代,想代代保持中國人血統,真不那麼容易。 兒孫自有兒孫福,一切隨緣吧。 馬黑祖先的歷史就是外來民族、少數民族融入中華民族的歷史。馬黑自己的血統就不純粹。馬黑的血液里有中國三個民族的血液,爺爺和奶奶是回族,外公是彝族,外婆是漢族。 馬黑的父系祖先,肯定不是黃帝的子孫,估計是元朝時蒙古軍隊來自西域,由穆斯林組成的回回探馬赤軍的一員。在7、8百年的歷史長河中,早就完全融入了中華民族。以馬黑的奶奶為例,她雖然是個虔誠的穆斯林,同時她也是孔孟之道的堅定信奉者和實踐者。奶奶24歲守寡,以後沒有再嫁,在艱難的生活中撫養父親叔叔成人,支撐她做到這點的是中華“一女不嫁二夫”的傳統貞節觀(穆斯林規矩在女性再嫁這點上比中國傳統道德要寬鬆很多)。奶奶不識字,但對任何有漢字的紙片高度尊重,從地上撿起的廢紙一定先看看有無漢字。有漢字的一定不能隨意處置,要求收檢好,不能亂扔。小時候常聽奶奶背誦《女兒經》:“小姑娘,女兒家,讀了詩書學繡花。會織會麻會紡紗,會裁會剪誰不誇......” 馬黑的外婆是漢族,但外公的祖先肯定也不是黃帝的子孫。外公的家鄉大涼山,直到1949年以前的幾千年都是一塊與中華文化完全隔絕的地方,那裡沒有孔廟,沒有任何佛教道教寺廟,有的只是最原始的自然崇拜和文字。外公14歲跨過金沙江,來到漢族地區,漢話都不會說,以後外公先讀師範後上講武堂,完全被漢化了。外公當年和滇軍60軍中雲南各少數民族子弟們,在民族危亡之時,從西南邊陲遠征華東,浴血奮戰台兒莊,那就是和整個中華民族同生死共命運。1958年大躍進,引起四川涼山地區的民族叛亂,外公曾經奉命和涼山彝族的一些土司上層人士進入涼山安撫,外公發現自己已經不會說多少彝話了。外公也是孔孟信徒,他最崇敬的人是曾國藩,《曾國藩家書》是他教育舅舅們的經典。 中國人常說,葉落歸根。國內2013年感動中國十大人物中,有一個名字叫高秉涵的台灣老兵,他的感人事跡是在20年中,把54個台灣老兵的骨灰送回大陸故鄉安葬。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這些老兵在台灣生活了大半輩子,死後還要魂歸故里,那種思鄉之情真夠深沉。可是馬黑家,從父親開始,這種魂歸故里的情結就不是很重。父親2001年診斷出癌症後,和馬黑在電話中多次說: “把我辦到美國和你們住吧。我不想死在中國,我想到美國去死。我想得通,我家每個人都安葬在不同的地方。你爺爺葬身思茅,你叔叔在秦嶺,你奶奶在昆明,我葬在美國也無妨。” 把此話對母親講,母親說,“他說胡話了,不要把他的話當真”。把父親這樣一個身患癌症的人辦到美國來生活,是我們辦不到的事。可現在想想,父親也不完全是胡話,看來這是馬黑家的一個傳統:不看重身體的軀殼放在那裡,在意的是心靈的安息。 有一年感恩節,馬黑家到南加州的一個沙漠去露營。那是一片很平常的沙漠。夜幕將垂,馬嫂在帳篷里休息,馬黑坐在帳篷外的椅子上看書,抬頭望到沙漠丘陵背後有一片亮光,馬黑猜想那片光大概來自山後某個城市的燈光。馬黑看一會書後,再抬頭,猛然看見一輪碩大無比,皎潔明亮的月亮正從山後面緩緩升起,這時才醒悟,先前看到的那亮光原來是月光。月亮如此巨大,感覺身處一個神話般的世界中。美麗的月光如水銀瀉地,覆蓋在一片靜寂的沙漠上。馬黑心中突然湧現出一種無名的激動,好像什麼時候在此地住過生活過,感覺無比親切。那是馬黑第一次發現:北美的山水不僅僅美麗,而且自己對它有了某種情感依附。 近100年前,馬黑爺爺走出了老家那個小村莊,來到縣城。 70多年前,馬黑父親從老家縣城走到了省城. 35年前,馬黑來到中國的京城. 25年前,馬黑又從中國的京城來到美國洛杉磯,當了海一代。 23年前,兒子跟隨馬嫂也來到美國洛杉磯,當了海二代。 25年的海一代生活,馬黑已經和這塊土地密不可分,連成一體了。故國故土,漸漸遠離,很難回去,那就像祖先們當年融於中華大地一樣,馬黑心安於此,情定於此,魂歸於此,在此一代,二代,三代融於北美這塊土地,生生不息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