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69年, 當我在山西雁北農村插隊的時候,美國人登上了月球。當宇航員阿姆斯特朗從飛船中走出,踏上月面後,他說:“對我來說是一小步,對人類來說卻是一大步。”人的腳印留在了月球上,一張照片告訴我們這個故事。 對我說來,也有一張照片記錄了我在插隊年代腳印的故事。他的重要性,對我說來就像那張登月的照片相對於人類。那會兒,全國有1000多萬的知識青年在農村和邊疆勞動。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和讀毛選積極分子就成了那個時代的新聞關鍵詞。四十多年過去了,它沒有像風沙中隨風而去的沙粒,反而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那是一張紀錄了在耕耘過的土地上的腳印的照片。春耕大忙之時,由於能耕地用的大牲口不夠用,不得不用人力代替,“知青下鄉要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嗎,我就成了頂替牛拉犁的角色。當然了,我一個人也拉不動呀,是我和牛一起拉犁。我和牛一起拉犁耕地的照片,就把我和當時的新聞關鍵詞聯繫到了一起。 我的夥伴Mr.牛在我的右邊,和我並排拉犁向前。Mr.牛是個年輕力壯的牛小伙,不亨不哈的,埋頭用力,腳步穩健,呼吸均勻,態度端正為革命出力。我和他並肩而行,很有感慨。看,不光貧下中農樸實憨厚,就連貧下中農的牛也同樣樸實。我得改造啊!瞧你,這個會兒干着牛一樣的活,心裡還亨着“三套車”的曲調,不僅態度不端正,情調也成問題呀。正在反省着呢,背後傳來了粗野的叫罵聲,皮鞭在我頭頂上呼嘯着,啪的一聲落下,像一個霹靂打在我的右邊的Mr.牛背上,Mr.牛依然不亨不哈,任勞任怨地走着。扶犁揮鞭的是我們的生產隊隊長老魏頭,一個40歲開外的山西漢子。平時愛抽個旱煙,開個玩笑。對我們知青還不錯。這會兒遍耕着地,遍跟我聊了起來。嗨,後生,你放心,我決打不到你身上。我回應道,你是打不着我,但你罵牛的話,它一個畜生能懂嗎?它聽不懂,我全懂呀。你能不能不罵呀?老魏頭說,它懂它懂,這畜生通人性,你對它好,它肯給你出力。於是,大鞭子繼續呼嘯着,貧下中農的“樸實語言”伴隨着他的旱煙味籠罩Mr.牛和我。腳下的土地被犁開,汗水一滴滴地倘下來,我的身上,頭上都冒着熱氣。Mr.牛也喘着粗氣,汗水淋淋的。我還時不時的拿拳頭頂牛一下。Mr.牛很不滿意我的不友好,用它的牛眼,飄着我,衝着我亨亨。老魏頭說,後生啊,你可不要頂它了,它要是急了頂你一下,你可就受不了啦。太陽已經到了45度角高了。老魏頭說,咱們歇會兒吧,歇他一泡尿的功夫,咋樣?好勒,我卸下套,和老魏頭走向地頭。 當我再次拉起犁套時,從東邊走來幾個人,為首的是個身着四個篼的綠軍裝,頭頂紅帽徽的黑臉漢子,遍走遍說,趾高氣揚地。身後緊隨着公社書記,大隊書記,一個挎相機的記者和一個像保鏢的傢伙(可能是司機)。後來,聽人說此人是縣革委會主任羅政委,文革前軍銜是個中校。文革中支左來這地勢當了個縣太爺。就是我們的父母官了。 我拉犁的情景,忽然鈎起了羅政委的興趣,沒準激發了他的什麼靈感。他緩步走近,向我們打招呼。看來羅政委穿上軍裝以前,也是個耍牛的傢伙,沒準還是個行家裡手嘞! 此刻,那個挎相機的記者,跑到我的前面,像個導演,指揮着我和Mr.牛,以及新的扶犁揮鞭耕手—羅政委。雖然事先沒有經過排練,可人家能很快地就進入角色,我嗎,依然是個接受再教育的知青,Mr.牛不管誰發指令都忠實地執行。羅政委大鞭子一揮,“革命語言”脫口而出,造 !Mr.牛和我用力起步,腳下依舊是那片土地,陽光依舊明媚,萬象更新,春天又回到雁北農村。羅政委有節奏地念叨着毛主席語錄,“抓革命,促生產”,一會又換成羅政委語錄,什麼“水大肥足不用問”“ 水大肥足不用問”,他連續重複了好幾遍。我尋思着,毛主席的水肥八字憲法裡沒有這句話呀?怎麼他敢篡改最高指示?奧,我明白了,這是本縣的最高指示 -- 羅政委指示。那個記者及時地把羅指示記錄在筆記本上。當然少不了照相嘍。喀嚓,喀嚓地好幾下呢!幾天后,縣委就張貼出這些照片了。我的名字前面也就掛上了那些新聞關鍵詞。很多人說,我是粘了羅政委的光,我不這麼看。 本來這張照片的主角應該是我,主題應是響應毛主席的偉大號召,在廣闊天地和貧下中農以及Mr.牛一起戰天斗地 !沒想到讓那個綠衣紅帽黑臉的漢子給奪了去。原來他是拿我做道具呀!這也不奇怪,革命青年(時髦名詞憤青)的熱情歷來是政客們進階上馬的腳蹬石。我們不是被發配到了偏遠的地方來了嗎?也是在拿起筆作刀槍集中火力打黑幫之後。現在就像熬過了後一鍋中藥的藥渣子,該倒掉了。給你個機會是看得起你,別不識抬舉。轉身一想又笑了,笑什麼呢? 當時我想,我拉犁的照片多麼有意義呀,就像伏爾加河的縴夫,唉 - 嘿, 妖 - 以,大家齊心把遷拉,歌聲把我帶到了美麗的俄羅斯大草原,高爾基筆下的我的大學的情景再現眼前;又像黃河渡船的縴夫,在那個我們民族生死存亡的關頭,不願做奴隸的人們發出最後的吼聲的意境中,多麼富有詩意啊!我們知識青年到農村去,在那裡可以大有作為。正當有所作為之時,忽然,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喧賓奪主的羅政委來了。 這當兒,一幅美國歷史照片浮現在腦海中,恰如其分地反映了我的心情。那是在朝鮮戰爭時期,李奇微將軍的回憶錄中提到的。當李奇微仔細地研究了中國軍隊的活動規律,制定出新的作戰方案,並馬上要實施。就在這個關鍵時刻,他的老上司,麥克阿瑟突然降臨,並帶來新聞記者。麥帥手持一把發令槍,讓記者照一張,“我打響了向中國軍隊反攻的第一槍”。可想而知,李奇微那個氣呀。官大一級壓死人!我在這賣命,你來出風頭!將心比心,此刻,我的心情和李奇微一樣啊。 緊接着,我想起又有一副照片可以比喻那個沽名釣譽的黑臉漢子。那是一張蘇聯歷史照片。當時,蘇聯在忙着建設共產主義,赫魯曉夫到處視察工作。曾有一張著名的照片叫赫魯曉夫同志和豬,由於赫魯曉夫很胖,又騎在豬身上,為了和騎在豬身上的其他人區別開來,照片的題目是左起第三個是赫魯曉夫同志。 想到這裡心中一陣好笑,阿Q 精神歷來是中國人自我安慰的良藥。 中校軍官就這麼牛?他真是沒有見過世面。從北京來的學生,差不多都是近距離見過毛主席和朱總司令的。就連永遠健康的林副統帥,大家誰沒見過?我有個發小,文革中想當兵,跑去找父親的老上級,官至兵種副司令 的一位老將軍 。這位中將大人十分讚賞我這位發小當兵的熱情,一口答應幫他聯繫單位。最終幫他實現了參軍的願望。可見在京城見個將軍也不是什麼大事。他個區區中校,在京城一抓一大把,那還不得排隊坐公共汽車?牛什麼?我們這兒插隊的哥們兒父輩是老紅軍級別的,好幾個呢!誰尿他那一壺? 照完照片,羅政委親臨基層視察的任務就算完成了,一臉輕鬆地和我聊了起來。小鬼啊,多大了?娶媳婦了嗎?渾源這地方,可是出美女啊!還不挑上一個?這地勢水土好,女人都粉里透着白,水靈靈的。話說南北朝時,當時鮮卑人拔拓氏建立北魏王朝,定都大同,從江南選了一群美女做妃子。北魏亡了後,這群美女就像龍種一般,撒到了渾源一帶。他講得眉飛色舞。但見我一臉不肖地樣子,知道可能是個刺頭,也就不再說下去了。事後有人講,你小子要是表現積極點,說不定還能混上個幹部噹噹呢!其實咱也沒有那麼傻,雖然生活經驗少點,也不至於不買他的帳,或當眾頂撞他呀!但也沒有順杆爬巴結他,說什麼違心的話。顯然,羅政委向公社和大隊交代了,這個後生是個好後生,給他戴一朵大紅花!於是,咱也成了先進知青的代表和讀毛選積極分子。可這個讀毛選的範圍就廣了,不僅讀毛選,馬列,而且包括外國文學,音樂歷史,黃曆,手抄本。天文地理,古今中外,實在是珍珠瑪瑙,烏龜王八,應有盡有。多少年後,我上了大學,從心裡感謝在插隊時讀的那些書。只有這個讀書積極分子稱號咱覺得實實在在,當之無愧。那個先進不先進的,什麼代表就無所謂了。 羅政委在樹立完他的光輝形象的同時,我也把自己人生旅途中的一個腳印---年輕時刻,和Mr.牛一起拉犁的影象定格在記憶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