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柳診所手記22 在加拿大這麼多年,從來沒有住過院。父親也是。 這次他一住就是兩個星期。醫院不讓家屬晚上陪護,但我白天幾乎整天都呆在醫院裡。兩個星期快結束時,我已經把這裡的生活環境和住院程序搞得清清楚楚了。跟我爸同居一室的病友需要個什麼東西時,有時都懶得叫護士,乾脆請我代勞了。 “安娜,幫我去找一條烘熱的毯子過來。“ ”安娜,我的襪子該換了,你去弄一雙乾淨的過來。“ ”安娜,去告訴那個帶實習生的老師,今天不要讓那幫學生們給我驗血,他們毛毛躁躁的,讓我煩透了。“…. 我爸爸臨去世前兩天,還笑我都快變成一個“專業陪護”了。 西人病人很少有陪護的。偶然也有親人來看看,但大多呆一會兒就走了。這也不是因為他們不重情義,而是他們的文化不一樣。他們覺得既然把病人交給醫院了,他們就可以放心了。 但病人內心深處還是希望有人來探訪他們的。我爸睡覺的時候,我就在鄰近的病房門口探頭探腦,只要有人從床上朝我微笑,我就走過去跟他們說說話。 有一個老人T握住我的手就不想放了。他黯然說:我有一個三十多歲的女兒,她一次也沒來看過我。 我就說:不能怪她。她一定非常忙。年輕人都比較容易迷失在自己的世界裡。 他虛弱地一笑:你說得對極了,她正是這樣,把自己的世界弄得一團糟,都顧不上我這個老爹了。 出於職業習慣,我叫他給我看看他的舌。他很艱難地張開一條縫。我不看則已,一看一驚,他的舌頭居然是黃色的!不是舌苔黃,而是舌頭本身黃。可見內熱已經夠重的了。 他嘆口氣:安娜醫生,我的舌頭很不正常,對不對?我都化療放療幾十次了。已經好幾個月沒有吃過喝過任何東西,全靠輸液。你說你爸愛喝綠茶?我以前去中國,參觀過南方的茶園。等我康復了,我一定到你的診所來,帶給你爸一些龍井茶。 我爸再也喝不上任何人的茶了,包括我沏的。但我還是希望有一天突然在我的診所看到T,他笑嘻嘻地朝我伸出舌頭:安娜醫生,你看,我的舌頭很正常,對不對? 一日三餐都是由工作人員按時送到病房來。從營養上來說,飲食搭配得很得當。我爸臨終前幾天,都是我餵他吃點粥。對面病房有個老太太,她很有趣,每次吃飯都讓人把病床前的小餐桌擺到走廊里,脖子上繫着一條潔白的餐巾,一手拿叉一手拿刀,筆挺地坐着,小口小口地非常雅致地咀嚼着。她注意到我看她時,就微微一笑,舉起她的果汁杯,似乎在朝我敬酒。這都是徘徊在死亡邊上的重症病人啊,她的舉手投足還如此優雅,不得不讓人嘆服。 有一天我進病房時嚇了一跳,那個熟悉的病友不見了,房裡居然坐着一個穿制服的警察,而床上躺着一個戴着腳鐐的年輕人。年輕人時不時呻吟着,警察則坐在那裡用電腦。年輕人需要上廁所時,還得請求把他的腳鐐鬆開。 我爸開玩笑:有這警察通宵達旦陪着,我這病房現在是全世界最安全的病房了。 囚犯整日盯着天花板,只要一看見一個人進房來,就央求着:行行好,求你給我點什麼東西讀一讀吧?哪怕是舊報紙舊雜誌也好。我都悶得快發瘋了! 可並沒有誰給他拿任何東西來讀。 我偷偷看一眼那警察,他永遠正襟危坐,不動聲色。我的背包里總是有一本小說的,我差點想塞給他,但最後還是忍住了。我猜不給他讀東西也是一種強制的手法讓他反省內心? 陪父親等着做穿刺時有一個女病人也在等。她目不轉睛地看着我照顧着我父親,然後幽幽地說:你對你父親真好。我的母親幾年前得癌症去世,我那時就沒想到要多照顧一下她。 我說:我很難過你母親去世了。 她笑一笑:沒什麼好難過的。我母親是一個百折不撓的“戰士“,她已經盡力了。 我說:你是說她一直勇敢地跟病魔做鬥爭嗎? 她笑起來:也可以這麼說。他們給你父親止痛用嗎啡了嗎? 我說:還好,只稍微用了微量的。我父親還不怎麼痛。 她說:我母親可不一樣,她總是找醫生要大量的嗎啡。我們都以為她痛得死去活來,後來才知道她臨終前兩個星期都在網上兜售嗎啡。 我吃了一驚:兜售嗎啡?為什麼? 她答:賺錢啊。我弟弟很小就殘障,從小到大都得穿尿布。我母親擔心他沒錢買尿布,總想多賺點錢留給我弟弟用…… 我百感交集地看着她,不知該說什麼。還是她比較瀟灑一點,笑一笑:這就是人生,有悲哀也有它的喜劇色彩。我們那時都納悶:一個臨終的老太婆,為什麼總有二三十歲的年輕男人圍着她轉?原來看中的是她抽屜里藏着的藥品! 還有一個在醫院工作的老人讓我印象特別深刻。我只見過她一面。她叫J,那時她正推着一張治療床從走廊經過。她看上去大概50多歲的樣子。她見我朝她微笑,就走過來招呼我:你是中國人吧?你看上去很親切很面熟。這是你父親?他現在怎麼樣了? 我爸微笑着朝她點頭。 她就大聲朝他說:您安心養病,不要太擔心。人世間有很多坎,有的能夠過去,有的過不去,一切隨緣就好。 我爸就說:你說得很對。我現在也比較隨緣了。你年紀也不輕了,還推着這麼重的床。你也要多保重。 她就說:你們猜我多大了?我都74歲了。我現在每天都干16個小時的活,都是體力活。你問我為什麼?我告訴你,我缺的不是錢,我就喜歡讓自己忙着。 她不等我們問,就爽朗地說:我的老伴十年前去世了。他在中國是高級知識分子。在這裡也念了博士,當了教授。可我總感覺他的命里就有不測。有好幾次,他跟我在一起,都差點被車子撞倒,幸虧總是我及時拉了他一把才躲過險情。可有一次,我值班,他外出辦事,就從家裡到對面的大樓,還不到十分鐘的距離,就被車子撞倒了,當場遇難。你說,這不是命運是什麼呢?我老伴以前也總說我是他的幸運女神,只要我在身邊,總是讓他化險為夷。 她嘆一口氣:可惜我這個幸運神也不能時時刻刻陪伴在他身邊啊。不過,我很自豪,他跟我在一起的日子,我帶給他的是幸福和喜悅,而不是悲傷。我現在又為什麼要悲傷呢?我能給他的已經給他了,我不能給他的上天會給他的。 我父親後來跟我說:剛才那個J女士真的很讓我佩服,她也許不是知識分子,但對人生卻領悟透了。能夠像她這樣直面人生的太不簡單了,短短幾分鐘,她教了我許多東西。我就算是去世,也能從容面對了…… 人生在世,總是有一些悲哀的事情發生。而最悲哀的就是那個最愛你和最被你愛的人永遠離你而去了。 這種悲哀,幾乎每個人都會經歷,只是遲早而已。 我的一個病人告訴我,他的母親在英國突然離世,他回英國去陪伴他孤獨的父親。在那裡呆了整整一個月,卻自始至終不敢進他母親的房間一步。 他說:“我害怕進去。我害怕碰觸到她用過的任何東西都會讓我淚如泉湧。” 我就跟他講那個J女士的故事。他聽了真的淚如泉湧了,但緊隨其後的是沉靜的微笑。他說:“我跟我母親在一起的日子,我帶給她的也應該是幸福和喜悅,而不是悲傷吧?我現在又為什麼要悲傷呢?我能給她的已經給她了。我不能給她的上天會給她的。” 信仰,無論多麼淳樸,都是溫暖人內心的一盞燈。 我們如果想好好活着,必須要有這樣一盞燈。否則的話,我問你:你靠什麼來活着?面對那些柴米油鹽,面對那些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你如何不讓自己被黑暗吞噬掉? 泰戈爾說:“信仰是一隻鳥兒,當黎明還是黝黑時,它就觸着曙光謳歌了。” 親愛的你問我為什麼不悲哀?不是我不悲哀,而是因為我已經學會像鳥兒一樣歌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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