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柳诊所手记29 雨果说:“什么也不信的人不会有幸福。” 做临床时间渐渐久了,我也渐渐发现真的是这样:一个有信仰的人,在困苦面前,心要安定许多。而一颗安定的心,对疾病的预后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我的一个病人告诉我,她的母亲临去世前还幽默地跟他们调侃:你们要去哪里我不知道,但我却很清楚我要去哪里。再见了,孩子们! 多么潇洒的别离! 而一个没有信仰的人,当一切顺利还好,当情境变得不尽人意甚至坎坷险恶时,他很容易陷入一种悲观绝望的情绪之中而不能自拔。 你不需要参加什么组织,也不需要遵从什么仪式,你只要坚信有一个更高层次的生命在指引着你的一切,你生命中发生的一切都非偶然,这就够了。 一旦拘泥于形式,就不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真诚了,也很难持久下去。 我反思一下,发现自己至少有三个方面的变化: 1)把那些表面上的形式上的东西看得越来越淡了。 2)非常留意情感和气场对自己的影响。 3)开始打破思维判断的二元性。世上的人和事,没有绝对的好与坏。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必有可悲之苦;连可爱之人,也免不了有可恼之时。 例如,再也不在乎自己的穿着打扮了。反正一天到晚都穿着一件白袍子,里面穿啥重要吗?治疗时拔罐艾灸常常用到火,戴一顶帽子就不大会烧到自己的头发了。那么发型还重要吗? 也不大关注礼尚往来人情世故了。好朋友的孩子在这里上大学,临回家前交代我照顾一下她的孩子。我嘴里应着,行动上却啥反应也没有,既没有问寒问暖,更没有把孩子带回家吃顿饭。我心里想的是:都20来岁的人了,自己还不会照顾自己?有紧急情况跟我联系不就得了吗? 好在我的朋友也是一个大气的人,她也不生我的气。 旧友们从外地来温哥华游玩,要我带他们去逛逛。我也不再舍命陪君子了,我不过递给他们一张地铁票,“啊,亲,你们自己去玩吧,回头再跟我分享你们的经历。“ 一个儿时的朋友从老远的地方赶来看我,见面时我们欣喜拥抱,千言万语都不知从何说起,那么就干脆啥也不说了。匆匆一见,又匆匆一别。我妈后来跟我说:“你怎么没请他吃饭?简直太失礼了。” “他说已经吃过了。” “那为啥第二天不请他?” “第二天?他已经走了。他不过在这里呆两天而已。“ “你送了他啥东西没有?” “就送了我以前写的一点东西。” “那不叫送礼!” “可我给他看的是我的心灵啊。” ”唉,你也太不懂人情世故了。“ 我妈叹气。我也叹气了,因为我也发现自己现在的确有些怪,有些格格不入,有些不近人情了。 以前还挺喜欢跟朋友在一起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现在休息时就喜欢一个人坐在天空下听鸟叫。真有一个人坐在我对面,也不管是不是患者,就情不自禁呆呆地盯着他的脸,给他望诊一下。 以前很喜欢听流行歌曲。我的作家弟弟赵小赵常常寄给我一些新流行的歌听。我以前还挺喜欢听的,现在一打开那些音频,刚刚听了一两句,就赶紧关了。我的天,这么缠绵忧伤的曲子,多么伤肺啊! 以前还时不时看一下小说,现在翻两页就翻不下去了。那些情情爱爱,那些恩恩怨怨!“喜怒不节则伤脏,脏伤则病起于阴也。“还不如多读两页《黄帝内经》或者《伤寒论》来得实在。 朋友邀请我参加文学会或诗歌会什么的,我心里早就厌烦那些夸夸其谈言之无物的大会了,想也不想就说:不行啊,得上班呢。 那天有个病人跟我哭诉,她说她忍受了无数的煎熬和痛苦,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打官司、离婚、争取儿子的抚养权。 “虽然我受了很多苦,人也憔悴得不像样了,但当初我觉得做这一切都是万分值得的,因为我的儿子非常讨厌他这个性格暴戾的父亲,他反复跟我讲他不要跟他生活在一起…..” 当她的前夫已经跟别人同居,她自己好不容易攒够了勇气准备面对单身母亲的生活时,儿子却有一天突然对她说:“妈妈,我还是想跟爸爸在一起……“ 然后,十四岁的儿子就头也不回地搬去跟父亲同住了。 她红着眼睛看着我:“安娜医生,你说我做错了什么?千辛万苦费尽心机,怎么会有这样荒谬的结局啊?那么多不眠的夜晚,那么艰难的抗争,谁能想到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你什么都没做错,“我说,”就是把人世间的事看得太实了。中国有句成语叫刻舟求剑,说的是一个人坐船过河时,不小心把剑掉入了河中,他就在船上刻下一个记号,说:‘这是我的剑掉下去的地方。’而你的儿子,岂不也是一条越走越远的船?此时的他已经不是彼时的他啊。“ “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她疑惑地看着我。 “世界上万事万物都在变化中,包括你的儿子也是啊。为什么你就认为他非得符合你的期望呢?“ “如果一切都是如此变幻莫测,那人生中还有什么是不变的呢?“ “没有什么是不变的,连你都一直在变化中,只不过你比较清楚你自己的变化罢了。你要求一个人不变,哪怕那是你的至亲,也是刻舟求剑啊。“ 她沉默不语了。 我认真想了想,也许这就是我现在不一样的地方了:对尘世间很多事,已不再看得那么死板那么铁板钉钉了。在我的眼中,已经没有什么是非得这样的,或非得那样的。毕竟,中医的灵魂就体现在一个“动”字上,所谓的辩证就是辩那些不停变化的症啊。 大师兄说,看病就是看人生百态,看得多了,视角就不大一样了。 可不是吗?当看清了这个世界时,谁还想再想被它推着走呢? 我的父亲临去世前的两周,我每天清晨天还没亮就去医院陪他,晚上等他睡了才回家。我步行去看他时,一路上总得经过一条长长的高速公路。天下着雪,我在黑暗中走得踉踉跄跄,心中却并不觉得悲苦,我一边走,一边在黑暗中唱着我爸爱听的歌谣。 我爸喜欢那些旋律活泼悠扬的曲子,我就专挑了那些歌唱给他听。 不是我不悲伤,而是因为我知道自己有像鸟儿一样的翅膀,随时可以飞到一个更高的枝头歌唱。 看淡的是那些阴晴圆缺,那些悲欢离合,放下的是那些得失荣枯,那些浮云朝露。不变的却还是嘴角的微笑,眼里的柔情,和心里那点最初的纯真、顽皮和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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