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刻爾克》 愛國主義的另一張面孔|微思客 2017-09-07 孫金昱 微思客WeThinker 孫金昱,倫敦大學學院(UCL)政治學博士候選人 摘記: 《敦刻爾克》展示家的方式與眾不同,它沒有具體的家庭和家庭成員間的關係。逃生、營救、合作、戰鬥……幾乎沒有行動由親情催化,也幾乎沒有情緒與角色的家人有關。當海軍艦艇和私人船隻組成的艦隊出現在指揮撤退的海軍軍官的視野中,“家”卻突兀而又自然而然地出現了,“家”向着四十萬疲乏絕望的戰士全速駛來。 將這支“公私合營”的救援艦隊稱為“家”,是整部影片最值得玩味的一筆。 駕船前往敦刻爾克參與救援的普通英國人與他們將要救援的士兵非親非故,這隻艦隊所代表的“家”自然不可能是一個個士兵的家庭的集合,而是指向明媚的不列顛島——影片的結尾,諾蘭導演以田園牧歌的英國風光和沿途歡迎撤退士兵的英國民眾再次確認了“家”的所指。 一個人如果能視祖國為家,是何其幸運。 ----------------------------- 地圖和數字中的敦刻爾克 法國北部的海邊小城敦刻爾克,因為二戰中一次勝利的逃亡聞名世界。敦刻爾克大撤退和它作為一次戰爭轉折點的意義,幾乎成為了一個歷史常識,一個人即使對歷史一無所知,恐怕也不會對這個地名感到陌生。 1939年9月德國入侵波蘭後,英國派出遠征軍前往歐洲大陸幫助法國進行防禦。德軍猛烈攻勢下,歐洲小國無力甚至也無意抵抗。英法本以為保衛戰會沿準備充分的馬奇諾防線展開,但是德軍卻從植被茂密的阿登森林進入法國,繞到盟軍身後。而盟軍的面前,則只有更多的德軍。敦刻爾克,成為了此時唯一的退路,但這唯一的退路,卻更像是一條死路。此時,距離德國入侵波蘭,僅僅過去9個月。 九天時間裡,困於敦刻爾克海灘上的四十餘萬盟軍戰士,面前是茫茫大海,背後是德軍裝甲部隊,頭頂是德軍戰機和轟炸。根據撤退初期的估計,大概只有四萬五千人可以撤離。然而就是這樣的一盤死局之中,盟軍起死回生。 整個行動中,英軍有198,229人撤離,法軍有139,997人撤離,636艘船艦平安返航,皇家空軍擊落262架德軍飛機。[1] “奇蹟”“勝利”“成功”這些形容詞彙,並不能掩蓋敦刻爾克沙灘上發生的是一次災難性的大撤退,反敗為勝並不存在。撤退本身毫無光榮可言,它是之前一系列綏靖、輕敵、懦弱、自負的結果。撤退成功後,丘吉爾首相在舉國歡欣中冷靜提醒,“我們必須十分小心不要給這次援救行動勝利之名。戰爭不是依靠撤退取勝的。”“奇蹟”數字的背後的損失同樣慘重,盟軍中108,111名士兵未能撤離,戰機損失106架,船艦沉沒297艘[2]。大量槍支、彈藥、車輛也直接被丟棄。敦刻爾克小城本身也損失慘重,近三分之一居民死傷。如果僅從這些數字來分析這次撤離,它的奇蹟之處僅僅在於不幸中的萬幸,在於避免了更為災難性的損失。如果這四十萬人全軍覆沒,那麼獲得奇蹟般勝利的則是希特勒,他的歐洲征服順遂圓滿。 正因如此,敦刻爾克大撤退的第一重轉折意義,是為日後的反擊保存了力量。但這尚不足以解釋敦刻爾克在歷史中得到的分量,不足以解釋它在當時英國民眾中所激發的種種情緒,不足以解釋一次軍事災難之後的逃亡,何以催生出以它為名的精神,並被哺育給戰爭中成長的一代英國人。 敦刻爾克成為傳奇的關鍵,還在於撤退行動中有近八百艘私人船艇參與。從高級郵輪到單薄漁船,甚至包括內河航行的小艇都被動員徵召,一些船主直接自己駕船前往。當這些大大小小、式樣繁多、旗幟各異的私人船艇,頭頂着兩國空軍戰機的纏鬥,駛過英吉利海峽,駛向士兵列隊的漫漫沙灘,它們構成了一個複雜卻動人的場景。一面是戰局的兇險、撤退的倉促狼狽,而另一面卻是勇敢和團結。看似矛盾的兩面彼此映照,又彼此加強。這樣的場景充滿了一個好故事的潛力。作為行動的敦刻爾克保存了實力,而作為故事的敦刻爾克則激發了的信念:在歐洲大陸各國無論強弱或敗或降之後,倉皇的逃亡者依然選擇再戰。六月四日,丘吉爾首相發表他著名的演講,“我們將在海灘作戰,我們將在敵人的登陸地點作戰,我們將在田野和街頭作戰,我們永不投降。”但如果沒有敦刻爾克故事,“永不投降”的宣言會失去多少底氣?如果沒有敦刻爾克故事,“我們”二字又將去哪裡尋找所指? 不夠殘酷的戰爭? 豆瓣電影上,不少觀眾表達了對電影的失望,失望的原因多是整部影片過於平淡,即使三條敘事線索試圖為故事增添懸疑和跌宕,但如此的努力並沒有取得相應的效果。這種抱怨不單限於中國觀眾,也不簡單源於對他國歷史語境的陌生,英國《衛報》一篇影評中,《敦刻爾克》也被批評沉悶空洞,因為諾蘭導演所選擇的片段對真實歷史太過輕描淡寫[3]。大撤退中數不清的船只有着比他所選定的那一艘小船更為驚心動魄的故事,傷亡也遠比電影中的“溫情”表述更為殘酷。諾蘭導演想簡單講述一個逃亡故事的意圖,看起來像一種過度的刻意。 拋開對這種刻意的不同看法,觀眾確實很難錯會導演的意圖。 如同諾蘭導演自己所說那樣,《敦刻爾克》要講述的是純粹的求生過程,而非歷史事件中的繁複政治。相比於用血與火把戰爭的殘酷精細地奉於觀眾面前,《敦刻爾克》用意料之外的平靜邀請觀眾走進那片絕望的海灘。背景音樂中迴響着鼓點急促的倒計時,茫茫大海,漫漫長灘,觀眾和四十萬盟軍戰士一起列隊等待,等待着一艘艘尚不知存在與否的、載他們走出死地的航船。不同於正在全速駛來的船艇和緊張戰鬥的戰機,在這片海灘上,已經沒有成為英雄的任何可能;在這片海灘上,命運已經完全喪失了被自己控制的可能。電影所追求的,不是將歷史場景在觀眾眼前逼真地再現,不是為觀眾打開上帝視角以免錯過歷史中關鍵而精彩的瞬間,而是無論眼前畫面是否與歷史重疊,它要將敦刻爾克海灘上的那份絕望還原——但不是還原在觀眾眼前,而是將觀眾緊緊包裹其間,而平靜就是絕望最好的背景和配樂。正是通過將觀眾浸入到當時的絕望氛圍中,《敦刻爾克》在講述一個結局早已大白天下的故事時,最大程度地保留了懸疑。 家園與祖國:愛國主義的另一張面孔 “當四十萬人無法回家,家為他們而來。” 它出現在《敦刻爾克》電影海報上,醒目而點題。戰爭題材電影中,家是常見的主題,它調和着陰沉、恐怖的背景基調,它賦予流血和犧牲意義,它讓千人一面的戰士,成為血肉豐滿的人。它展現人在戰爭之外的角色——母親、父親、妻子、丈夫、兒女,從而讓不在戰爭之中的觀眾,找到與角色共情的基礎,找到將自己代入劇情的路徑。 《敦刻爾克》展示家的方式與眾不同,它沒有具體的家庭和家庭成員間的關係。逃生、營救、合作、戰鬥……幾乎沒有行動由親情催化,也幾乎沒有情緒與角色的家人有關。當海軍艦艇和私人船隻組成的艦隊出現在指揮撤退的海軍軍官的視野中,“家”卻突兀而又自然而然地出現了,“家”向着四十萬疲乏絕望的戰士全速駛來。也許會有人覺得,這是西方電影中以家之溫情消解國家的一貫套路,但是,在影片沒有鋪墊任何具體的家庭語境之下,“Home”是一個需要理解為“祖國”、卻又不能被直白翻譯為“祖國”的奇妙詞彙。將這支“公私合營”的救援艦隊稱為“家”,是整部影片最值得玩味的一筆。 影片中,駕船前往敦刻爾克參與救援的普通英國人與他們將要救援的士兵非親非故,這隻艦隊所代表的“家”自然不可能是一個個士兵的家庭的集合,而是指向明媚的不列顛島——影片的結尾,諾蘭導演以田園牧歌的英國風光和沿途歡迎撤退士兵的英國民眾再次確認了“家”的所指。 將《敦刻爾克》中“家”的意向理解為祖國頗為冒險。這種解讀似乎粗糙地將諾蘭導演的作品等同於一部含有宣傳意味的主旋律電影,還被生硬插入愛國主義元素。過於直白的愛國主義表達在電影作品中往往是不討喜的,這不像大師級導演會犯下的錯誤。 當然,這不是一部把祖國、人民等宏大詞彙掛在角色嘴邊的政治宣傳片,如紀錄片般記述撤退過程正是要消解這種高高在上的宏大。只是《敦刻爾克》呈現的“英式”愛國主義,十分微妙。這是一個好萊塢拍攝的英國故事,這是一個要講述給各國人的英國故事。它要足夠英國,才有靈魂,它還要足夠普世,才夠動人。在“愛國主義是一種洗腦術”和“愛國主義是一種至上義務”之間,《敦刻爾克》呈現了愛國主義的另一張面孔,一種拋棄偶像、激情、迷信的愛國主義,一種冷靜、有思考能力的愛國主義,一種屬於普通人而非屬於英雄和強人的愛國主義,一種建立於人與人的聯結而非人與國家聯結的愛國主義。 不同於《戰狼2》“強大祖國在你身後”的霸氣直接,《敦刻爾克》溫吞寡言。影片中呈現出的英國人堅毅平和如同深深海水,因為沒有情緒化的一面,觀眾甚至很難感受到明顯的同胞之情。因為很難感受到同胞之情,《敦刻爾克》完成了一個近乎不可能的任務,將對特定祖國的愛國情感立於更為普世的情感與價值之上:挽救生命、抵抗邪惡、相扶相持,只因我們棲身此地,共享一樣的命運,共有同一個未來。 電影結束,回味那句“Home”,一個人如果能視祖國為家,是何其幸運。 “脫歐”情緒下的敦刻爾克 《敦刻爾克》拍攝過程之中,當然還沒有人預見英國會在一次全民公投中選擇退出歐盟。當公投一年之後,電影上映,人們才發現敦刻爾克大撤退,像一個脫歐的鏡像:歐洲大陸是危險的絕境,海峽那頭的小島則安寧美麗,撤出歐洲才有新的希望。英國和她的大陸近鄰們是如此不同,面對兇險,她孤軍作戰,不言放棄,也強大到不需要放棄。這份孤獨添加她的悲情,卻也增加她的榮光。 事實上,在脫歐進程之中,敦刻爾克大撤退的歷史隱約可見。保守黨議員彭尼·莫當特(Penny Mordaunt)曾寫作一片短文,認為敦刻爾克精神可以幫助英國在歐盟之外尋求發展。領導英國在二戰初期獨自抵抗的丘吉爾首相也在某種程度上成為脫歐陣營的精神領袖。[4] 然而,英國在真實的歷史中並非如此孤獨。艱難歲月中,英國與她的盟友都沒有彼此拋棄。在敦刻爾克撤離行動中,丘吉爾首相下令要求同時幫助法軍士兵撤離,在美蘇加入戰爭之前,英國資助各國的地下抵抗組織在納粹占領區進行抗爭,更不用說當時各個殖民地的付出和犧牲。電影中英國海軍指揮官選擇留下,等待幫助法軍繼續撤離,一句“I am staying for the French.”恰到好處地代表了這段歷史。 敦刻爾克精神不可能是一種自負於孤獨的精神。如果撤退之後,沒有“我們永不投降”的決心,三十萬軍人的奇蹟撤離也不過是納粹德國勝利的註腳。 退向何方的問題,在七十七年後,再次等待英國人的回答。 註: [1] 數據來源http://www.bbc.co.uk/news/entertainment-arts-40641801 [2] 同上 [3]https://www.theguardian.com/film/filmblog/2017/jul/26/bloodless-boring-empty-christopher-nolan-dunkirk-left-me-cold [4]https://www.theguardian.com/film/2017/jul/20/dunkirk-spirit-british-film-brexit-national-identity-christopher-nol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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