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情人 邱明 毕业10年了,一直也没有人张罗老同学聚会。其实真的是很忙,生活艰难的人不会想这事,凡是张罗老同学聚会的,都是发了财或者当了官的。 他们需要有人欣赏,有人喝彩。 也许还会有人想对自己当初的梦中情人说:“丑小鸭有一天会变成天鹅,你没有看上我,现在后悔了吧?” 当然,也有人坚决不参加老同学聚会,只是怕当初的梦中情人不再。 记得有一个人说:“我中学时,有一个梦中情人,多少年来,一直仰视着她,每每想到她,便一如步入仙境,见到仙女。如是者忍了15年。有一天,我忍不住登门拜访,敲开门,一男子如庞大的圆球,问:‘找谁。’ 我战战兢兢地说出心中女神的名字,于是一个次大的圆球,率领着三个小圆球过来,说:‘我就是,您是谁?’ 我差点晕过去,落荒而逃。” 结论是,如果想要保留梦中情人在记忆中,千万不要去见面。 比如他和她。 上海男人,顾家宠妻是在论的。他是石库门长大,老虎灶上吃水的地道本地人,懂得生活艰难,日子过得精细。上班之余,做家务、伺候老婆和孩子,表面上顺着老婆,在老婆面前,有些唯唯诺诺的,其实大主意都是他拿。 老婆撒娇的方式,就是挑三拣四、怨声载道: “哎呀呀,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阿拉屋里头是藏了金山了还是银海啦!侬买个小菜,也不晓得问问价钱,多走一支路口,那家店就便宜一毛钱,你的脚就那麽金贵,一步路都舍不得多走!” “侬看看旁边弄堂三阿姐,她老公同你在一个公司上班,钱嘛还没有你挣得多,可是你看看,她穿的啥、戴的又是啥,啥都比我强!就只是长得没我漂亮!我哪能眼光这麽差,千挑万选,选了你这个银样镴枪头!” 在老婆的唠叨声中,他忙碌着家务,要说不烦也不烦,有了女人唠叨,才像个家,有人间烟火的气息。要说烦,也会烦,堂堂男子汉,厨房厅堂样样来得,对老婆也是捧着、宠着,为啥换不来一句夸奖呢?这时,脑子也会冒出来学校时的梦中情人,她那清纯的眼神、爽朗的笑声,还有发作业本时,递过来的那双纤纤玉手。心想也许干活的时候,听着她的唠叨会更甜蜜。 她嫁了个老公,北方人。大男子主义,远庖厨的那种。不像上海男人似的那么宠老婆,体贴老婆,所有的家务活都落在她一个人身上,不过财政大权也在她身上。男人也是辛苦的,钱是无保留上交,话也不多,凡事都听她的。 问他:“想吃什么?” 回答:“你看着办。” 问他:“孩子要上哪个补习班?” 回答:“你决定,钱不够说话,我想办法。” 问他:“过节了,给你爸妈和咱爸妈多汇点钱吧?” 回答:“你说了算,差多少钱,我想办法。” 她觉得没有意趣,甚至希望能吵上一架,那样才像夫妻,才有风情。但是只要她表示不同意见,男人马上就会说:“但凭你决定!” 吵架都吵不起来。默默地干活时,百无聊赖中,她偶尔也会想到,当年的那个梦中情人,温柔帅气的上海男人,问问题或者回答问题时,一口吴侬软语,虽不高声,但是絮絮道来,也会绵绵不绝,不冷场、不尴尬。或许跟他在一起,会多些浪漫吧? 这天老师来了电话,要家长到学校去。他很忐忑,不知道自己这个不听话的儿子又犯了什么错误;她很惊奇,一向乖巧的女儿到底做错了什么?最近的成绩其实一直也还不错。 到了学校之后,两个人打了个照面,略一犹豫,即刻认出了彼此,他想呼她的名字,她却红了脸,他便咽下了那久违的名字,只互相点了点头。 他和她分别被不同的老师请到不同的办公室去,却说的是同一件事。他的儿子和她的女儿早恋。 他辩解说:“哎呀,我的儿子啊。实在是很傻的。从来脑子里就不想这些事儿,除了玩儿就是踢球。一定是那个女孩儿在勾引他。”他脑子里勾勒出在另一间办公室的那个母亲,她在学校时的样子,“她的母亲从小就是这样的,那个时候她每天穿着花连衣裙,摆着那腰肢,弱柳扶风似的;冬天里带着一条艳红的纱巾,脸蛋啊,被风吹得红扑扑的。那双手粉嫩粉嫩的,“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又似乎察觉到自己失态,放低了声音嗫嚅着,”那个女同学,分分钟都在勾引着我,让我吃不香睡不着。” 儿子好奇问:“那你为什么没有娶她呀?” 他说:“我哪敢呀!她是所有男生的梦中情人!” 儿子说:“那你怎么知道,她的女儿不是所有男生的梦中情人呢?" 老师说:“你怎么教育孩子的?越说越不像话了!“ 在另一个教室。 她说:“我这个女儿啊,非常单纯,非常善良。不可能主动跟男孩子有什么来往。她是一个很害羞的孩子,而且精力都放在学习上,哪有心思去搞什么早恋,一定是那个男孩子撩拨她呀。”她指了指另一件办公室,脑子里是那个温柔帅气的男孩和他绵延不绝的吴侬软语,“你看他的爸爸,小时候有事儿没事儿的撩拨我。哎呀,别提了,每天呐,下了课就穿一红色的跨栏背心,露着2头肌、露着他胸大肌,就在那里打篮球,要不然就踢足球,再不然就在走廊里高歌。总是拿着数学题来问,絮絮腻腻的,撩得我呀心神不宁的,什么事儿都做不下去,一天到晚就是想着他。” 女儿看着妈妈说:“那你为什么没有嫁给他呀?” 妈妈说:“哎呀,我哪有那个勇气呀?我跟你一样是害羞的呀。再说了他呀,是我们全体女生的梦中情人呢。” 最后,老师把两个家庭叫到一起谈。他不敢看她,她也不敢看他。她的眼睛只是往下看,看到了他的两只脚。穿着凉鞋没有穿袜子的脚,脚后跟上横七竖八的龟裂着,不知道多少个口子,黑黑的一道一道儿的。一层一层的死皮,嗤嗤啦啦地支棱着,有的地方裂开口子,渗出血迹,弄得一双脚后跟,黑红黄白,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看得她心里作呕,不由得有一点儿庆幸:“当初,只是把他放在了梦中。并没有真的嫁给这样一双裂满了口子,又黑又脏的脚啊。” 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就落到了她放在膝盖上两只手上。原来那一双修长、白皙美丽的纤纤玉手,现在变得粗糙。手指头就像小胡萝卜似的。指关节,也变得那么粗大,整个手背上蜿蜒着青色的血管,不由地想起动画片里老妖婆的手。 看着看着,不由得在心里暗暗的庆幸:“哇,当初幸亏没有勇气,只是把她放在了梦里。没想到自己这么幸运,没有娶回家一双粗糙得像村妇一样的手。” 老师都说了些什么,孩子们都说了些什么,他没有听进去,她也没有放在心上。 匆匆回到了家,她端了一盆热水,放到老公的面前,把老公的袜子轻轻脱下,按着老公的脚,让他泡脚。 老公膝盖上放着电脑,咯咯嘞嘞敲着键盘,她慢慢地续了两次热水,这才仔细地擦干,然后拿出一瓶凡士林,轻轻地把他的脚从前到后,用凡士林抹了一遍。看着老公这一双光滑的脚,她心里觉得很安稳,庆幸自己的家如此安静、祥和,有一个可以相守到老、依靠到老的男人。 男人从妻子默默的抚摸中感到了一点异样,低头看见妻子随意绑紧的发髻,轻轻地拆散,瀑布似的头发,覆盖着他的膝头。他温和地把手指揉进她的头发,她则默默地靠在他的膝上,很静,很甜。她知道那个梦远去了。 他回到了家,到厨房去做饭,又把脏衣服放在洗衣机里,洗好了之后,拿出去晾上。妻子回到家之后,看了看厨房里煮的汤,摸了摸阳台上晾的衣服,嘴里絮絮地讲着街上的传闻、商店里打折的衣物、阿姐阿嫂们淘到的包包、香水…… 他打了一盆热水,拉着她,把她的手放到水里,泡着,他站在她的背后,搂着她的肩膀、脖子、后腰……,女人停止了絮叨,闭上眼睛,享受着丈夫的揉搓。 他站在她的身后,感受着她身体散发出来的活力,心里有一种震颤,似乎与这个女人融合在一起了似的。 当她的手泡得软软的了,他便拿了一瓶护手霜,把她的手仔仔细细涂了一遍。捧着这双白嫩的手,他用双唇触碰,心就变得宁静、安稳。他知道,梦就只是梦,扰人心志的,醒来就消散了。而眼前这个,可以让自己宠一辈子的女人,才是相濡以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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