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按說,筆者在北京胡同里長大,對於老北京人常用的各種胡同俚語比較熟悉,雖然用的時候不多,可是用起來照樣應該得心應手的。 最近在一次亞城酒仙協會的宴席上跟幾個老北京人一起切磋俺們老北京人的口頭語的時候,我發現應對比較困難,被人家問得張口結舌的。在座的幾位外地朋友頓時就用不屑的眼光看着我。那眼光里的意思,我這二五眼(北京人管眼神不濟叫做二五眼。當然,您要不是北大中文系畢業的就不能也沒法子考究這麼說的出處在猴年馬月了)都看出來了:老禿,你也就敢在我們外地同學面前擺譜裝北京人。遇到真正北京人,你這兩下子還真不行吶。看這幾個外地朋友的意思,我簡直成了改革開放初期曾經在北京街頭裝港台口音的北京土妞兒那樣的詐騙犯了。唉,這年頭,一個老實巴交的老北京胡同串子居然被外地愛黨愛京人群懷疑是他們自己人了。這還讓不讓人活了?冒充港台人嘛,早年大陸比較貧窮的時候,會有人這麼幹。不外是土胡同串子找找感覺嘛。可是,冒充老北京人,我這老北京人圖什麼啊? 毛爺建國的頭三十年裡,黨國對老北京人沒有任何特殊政策照顧啊。論當官,沒我們的份兒。北京市長過去頭三十年就沒有北京人當過。論做學問,更沒我們的份兒了。各大學裡全是南腔北調的外地人群。老北京人最多教中學就升不上去了。論幹活出苦力,比如門衛,廚房,司機,鍋爐工,全是我們老北京人。那十大建築就是無數老北京人流血流汗干的。你讓我冒充什麼我也別冒充老北京人,那形象不太像我黨高級幹部那樣“高尚”嘛。 老北京人民在毛爺二十七年裡,住房擁擠的快趕上上海人(住在靜安區的老上海人不算),土頭土腦的快趕上東北人了(除了禿太家鄉那點人之外。不然,我恐怕要餓幾天了),窮的快趕上陝西人(陝北革命老區那部分)吃的快讓要飯的趕上了(當然,毛爺時代全國人民幾乎看着都像要飯的),活的像三孫子,跟毛爺的黨員們差不多(三孫子,是老北京形容一個人倒霉窩囊,忍氣吞聲的慘樣子),還得整天笑模幽幽的“裝孫子,” 表現出一幅在毛爺統治下幸福得不知天高地候的傻爺樣子。不然,遍地的毛爺爪牙們看見你愁容滿面的肯定抓你對社會主義不滿,對黨不滿,對幸福生活不滿的”現行“了。想到這裡,我不禁有點火從心底起,怒向膽邊生了,我們做北京人容易嗎?可是還得給外地朋友們陪笑臉:“你們知道什麼叫”矯情“嗎?我就不跟你們”矯情“了。你們也少跟我”矯情“啊。這下子,外地同學們傻眼了。他們那點北京詞彙基本上是多聽幾遍侯寶林的相聲知道的,只能算點皮毛,還是尾巴上的。你要真說幾句老北京俚語,他們就不知道東南西北了。看到我找回面子,幾個老北京哥們臉上露出滿意的神色:這回嘛,老禿用詞造句,小學語文水平還行啊。 今天不談天下大事,咱們就侃一會兒什麼叫“矯情。” 既然我那幾個外地粉絲們常上來遛遛,查看我的作文,那麼索性就讓他們知道咱這正白旗的功底如何嘛。 矯情這個詞彙,真的只有老北京人才會用,知道怎麼用。毛爺進京坐北朝南稱“主席”之後進京投靠毛爺朝廷的所有外地人,聽說過這個詞彙的,不會少。但是知道怎麼用的,敢用的,絕對不多。 首先,這個詞彙的發音,就能看出說話的人是否老北京人。如果你像我那位南方朋友說北京話那樣,清楚,發音正規,那麼,矯情就發成“嬌,一聲,情,一聲” 跟念語文課本似地,那你肯定是外地大學中文系畢業的。老北京人必須發音含糊不清,全部是去聲,還拐彎帶兒音出來。最逗人樂的是聽我那位朋友練習國罵三字經,那才叫字正音正,一板一眼的,毫不含糊,跟念唐詩宋詞那樣。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人家在學漢語基礎講座吶。 矯情這個詞彙含義多樣。負面意義上,可以說人不是省油燈,喜歡找人麻煩,說話不招人喜歡。裝腔作勢的。這是意思比較重的。也可以含有喜愛對方的意思。假裝褒貶對方,其實在欣賞對方,跟對方逗樂。老北京人彼此之間,對一個很熟悉的好朋友,心裡不須拿捏分寸的朋友,都可以用這個詞彙。說你矯情,表明一個老北京人跟你近乎。要是跟你不近乎,老北京人才不會用這個詞彙吶。所以,看一個老北京人跟你的關係如何,就可以看他用不用這個詞彙說你。老北京人在禮儀上很講究。他絕不會跟一個生人亂用北京俚語的。 前些時候,我跟一個有文化的山東妞兒套近乎,讚美她的情感豐富,想表達“我也富有同感”趁機拉拔一把自己層次的意思。就感嘆一句,“你真矯情啊。”結果,這麼好的馬屁沒拍到位,人家小臉登時就先粉紅一下再跟着變黑了。還好,沒有把桌上的茶壺扔到我腦袋上。等我發覺人家表情不對的時候,已經晚了。回家後,人家上鈎狗網一查,矯情是要賴的意思。更加憤怒。在我的解釋信上批語:已查康熙大字典,含義不好。你不要圓場了。這下子,輪到我真急了。無論如何不能得罪這麼俏的山東妹子啊。我趕緊找來北大中文系的北京大姐出面給解釋,總算把一場誤會給化解了。從此我也記住一個教訓,千萬不要同外地人尤其不是學中文的外地人說老北京俚語。這後果難期啊。幸虧這次是個清麗的山東妞兒,撅撅嘴兒就完了。要是換成他們山東最有名的武二郎或者張二娘,可就沒那麼容易了,我的腦袋恐怕就要搬家,被張二娘做成肉包子了。小時候因為看多了水滸,這後遺症就是直到現在,我也一般不去山東人開的飯店。生怕人家在肉里做手腳,讓我吃完還不知道吃什麼吶。所以,現在除了遇到老北京人,我跟外地朋友說話,總是像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下崗老播音員那樣咬文嚼字,字正腔圓的。聽在我們老北京人耳朵里,大家都覺得這老禿是怎麼了,吃錯藥了?其實,我是有苦難言嘛。 如果某人能“矯情,”會“矯情,” 那是好事。說明那人是“人精。” 逢場做戲,是有些人生來的本事。換成現在說法,就是會搞公共關係,人緣好。這種人是公司,政府,商場上的幹將。用普通詞彙說,就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中國近代史上,最會“矯情”的當屬毛爺。毛爺從土匪時期開始,用各種藉口整肅同黨,所用藉口全是被整的同黨們都不知道什麼意思的。誰能說毛爺是省油燈?不找人麻煩?看共產黨宣傳,毛爺情感豐富,常常也哭幾聲吶。不過,毛爺下手修理同黨們可是從不掉眼淚,也心狠手辣的。中共黨史上,還找不出毛爺什麼慈善事情呢。要是有的話,中共肯定不閒着,早就滿世界吹牛了。按照老北京人說話,毛爺是當之無愧的中國第一大‘矯情“=人”吶。毛爺矯情發作,那個時候誰不怕啊? 那老傢伙可是真能折騰人啊。從1949年進京坐穩紅色太師椅。毛爺就沒完沒了地“矯情,” 其間,多少嘍囉倒霉,多少人頭落地。民族生氣被扼殺,發展停頓,幾成歷史上最黑暗朝代。 朋友間,常有人多愁善感,表達內心的萬千思緒。聽的人感覺這人怎麼這麼多情感啊。於是,如何表達你對對方言論的感觸就很有學問了。一句矯情,就足涵蓋眾多不言之詞。 不然,換成江主席還要讓秘書寫一大段講稿才能說清楚。要是換成我們老北京人,這一句矯情,就讓說的人覺得“啊呀,你真了解我,我真的找到知音了。”當然,要是你遇到一個沒事兒找事兒的,“為賦新詞強說愁”的主兒,那你一句矯情,還是懶洋洋的口氣,那對方就會老實住嘴。人家知道,起碼在你這兒說這些情感東西,就是古話中的那個對什麼彈琴的現代版了。有時候,那種冷冷的一聲“矯情”就讓對方住嘴,是因為在這個場合所要表明的,這個詞彙全有了。誰還會自找沒趣啊? 據說,老北京男人在家裡面對老婆嘮叨不休,找茬子吵架時候,如果忍耐不住的話,一般會大喝一聲,你矯情什麼?找打啊?一般北京老婆們聽到這個時候,就老實不吭聲了。不然,老北京男人真的會脫下老頭鞋給那不知趣的老婆幾下子消氣呢。說到這裡,我不得不說,我恐怕還不算正牌老北京人。遇到禿太鬧“矯情”的時候,我一般會出去抽煙,悶着腦袋不說話,自己覺得是不跟女人一般見識的。其實嘛,我這個人老實巴交的,不會吵架。嘿嘿。 人之一生,少年多情,中年多感,老年寡慾。變化豐富多彩。在我看來,如果把矯情定義為情感豐富,則矯情是好事。這幾天在衛生間裡抓緊時間看唐詩註解工農兵簡易讀本。讓我覺得很有啟發。激動之下,也才發現“茅塞頓開”的境界原來是這樣痛快。唐代詩人果然是矯情好手,近二千年前寫的詩詞,到今天還是讓人拍案叫絕,恍如自己心裡所想被古人一語道出。可惜,我不會寫詩詞,明顯矯情程度不夠啊。 轉眼間,人生過了多半。青春不再,老之將至。心裡挺不好受的。這種”矯情“總要發泄出來,與人分享為好。是故,也就適當矯情一把,調侃人生,調侃自己。寫完,心情愉快,擲筆於地,出去找“矯情”去“矯情”一把去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