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前段时间说过在读这本书,结果把《西印度毁灭述略》先读完了。 我买的书开本太大,虽然看上去不厚,可是读起来很慢,每页内容太多了。 法国这些贵族文字风格,包括孟德斯鸠,托克维尔,萨特,喜欢写长句并且相当晦涩。他们在最优秀的私立学校或公立学校就读,语言能力极好是肯定的,写的东西也并非为大众而写,但是,有一天,我这个外国大众想读这样的作品,就感到艰涩一些。既然读不快,我就念书。我为什么喜欢评论语言呢?可能是因为自从学英语之后感觉自己一直在学语言,读书也不知不觉含有学语言这个目的,尽管看不出有什么实际效果。可是,正好托克维尔对语言也有很强的敏感性,他也比较大革命前后官僚用语的惊人的相似性。至于不同之处,他的描述比较有趣:“只是,在接近世纪之末(18世纪),狄德罗和卢梭的特性语言有足够时间扩散并与通俗语言混合,这些作家书中充斥的虚假感性赢得了行政官员,甚至渗透到了金融官员那里。行政风格,通常很枯燥,那时才变得温润,甚至柔和起来。” 尽管语言不够“通俗”,不过这本书内容还是很丰富的,他的分析方法和着眼点也很好。虽然他描写的是法国大革命前的政府和行政司法制度,但是,很多法国特色的东西,今天仍然可以体验到。比如政府管得特细,我在那里留学每年得申请居留证延期,得跑到警察局办这个事。要准备好很多材料,学校注册证明,收入(奖学金)证明,医疗保险证明,居住证明,等等。在外人看起来这很容易,但是要在巴黎跑几个地方才能办齐,有时在警察局还是发现少了什么东西,结果很失落,再回去跑腿。 所以我也不喜欢法国的官僚方式,不过还是比中国好多了,公务员公事公办不故意刁难人。在中国跟政府打交道往往意味着托人(一种贿赂)和直接贿赂才能办成事。客观上,每年这样跑腿可能减少了我对法国的留恋,没有想过成为什么法国永久居民。 虽然中国媒体因为王歧山对这部著作的赞赏而兴奋,我在“反动读书法”一文谈及此事,可是,中国人一方面会泛泛而谈好不好,另一方面,中国政府官僚认为既然旧制度导致大革命,结果他们就实行比旧制度还反动的制度防止革命。 如果说孟德斯鸠的三权分立理论带有预见性,那么“旧制度与大革命”恰恰证明了大革命之前法国是什么样子,没有三权分立,高度中央集权化,导致国家僵化,底层人民愤怒,一般贵族无权,逍遥,不承担传统贵族的责任却享受财富。行政司法大权统统落在“巡抚”手里。 还没看到一半,先随便说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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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读的是法语版,所以我有时被迫对这本书的用语研究一下。 比如贵族这个词,太平常了,仿佛没有什么值得探究的。可是,在这本书里,反复看到一个看似平常的词,叫做gentilhomme,是一个复合词,可以直译为好人,应该说好男人。可是,在他这本书的语境里,是世袭贵族的意思,或者说生来就是贵族的男人。这样的意思我以前不知道,显然,现在的法语也失去了很多古语含义。并且,托克维尔也特别分析了这个词在英国的演化,就是gentleman,也是从法语直译的,可是并没有当时严格的法语贵族的含义,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词越来越向社会下层延伸。他这样分析,想说明法国人都很相似,但是却阶级隔离。 当然,那时还有一个阶级,叫做资产阶级。也是特权阶级,跟贵族一样,有很多免税特权。那么,那时的资产阶级跟我们通常理解的到底有什么区别? 资产者或资本家(bourgeois),法语词典的解释是,“在中世纪和旧制度下,一个围城(bourg)或者城市(ville)里的富裕居民,是平民,但是在公社的框架下,获得一些特权。” 这个解释跟我们通常理解的资本家大相径庭。富裕是相对的,这样的资本家,并没有投资工厂或剥削人。而在托克维尔的书中,手工业者,开烤面包作坊的就不算资本家,因为,一方面他们未必符合这种资本家的定义,另一方面,最重要的,他们没有特权。托克维尔特别说明,在一个小城的政治集会里,资产者拒绝出席,因为开烤面包坊的也被选进来了。 bourgeois,我没学法语之前,听到什么小布尔乔亚的说法,应该是毛泽东嘲讽知识份子的话,当时不会跟bourgeois联系起来。现在看看这个词的本意,我们可以说富裕,住在城里,享受特权,正是中国共产党的特征,所以共产党是地地道道的资产阶级,并且很显然,共产党的特权比法国旧制度的资产阶级的特权优厚得多,需要我们一一道来吗?我暂且不表。 贵族这个概念,也是我经常谈及的,因为中国不是一个贵族社会。西方的贵族社会,从军事社会发展来说,总体是成功的。贵族的国家责任,贵族的牺牲精神,共产党这种小布尔乔亚是没有的。凯撒英雄一世,才高百斗,一旦违背共和制度要当皇帝,就被贵族乱刀刺死。这样的贵族精神,中国人有吗?中国人虽然提倡知识人“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类“忧国忧民”意识,但是小民无权,关心和忧思在99.99%情况下完全没有作用,贵族有权有好的行动才能真的起作用。并且中国人为什么喜欢像屈原这样贵族而被流放成为平民的人忧愁忧思?还不是王权和贵族维护旧制度,实行专政暴政劣政的结果,人民关心忧思却无力改变。 简单的语言分析,自然引起这样的结论,中国共产党集皇权,贵族特权,资产阶级特权以及教会特权于一身,是比法国旧制度还恶劣的制度,而托克维尔的分析,大部分是指出旧制度下皇权,贵族,资产阶级以及中央和省政府的种种弊端。 法国一处围城遗迹(Côtes de Bou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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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集第十章题为“政治自由的破坏与阶级的分离如何导致所有的引起旧制度死亡的恶疾”。 现在我翻译内容精彩的一段,其句子结构也很复杂,平常见不到: “最后,是阻止国家这个征钱的对象重新召唤自由的欲望,导致无休止监管各阶级各就各位互不相干,以至于他们不能够互相接近也不能扩展在一个共同的抵抗力量中(注:中国更甚),政府就永远只需处理很小的并与其他所有的人完全隔离的一部分人(注:中国更甚)。在整个这段历史长河中,期间可以看到如此多的引人注目的王子(注:实际是国王),很有几个因为精神,若干因为天才,几乎所有的因为勇气,而引人注目,我们没有遇见一个试图努力让阶级靠拢并且统一起来,反倒让他们承受平等的依赖(注:意指依赖中央)。我搞错了,只有一位愿意并且从心底实践,这一位,也许能够试探上帝的审判(指断头台?)!就是路易十六。” 这段语言如此复杂,如果不是因为要写文章我不会仔细分析。感觉托克维尔写下这一段肯定流下眼泪。 他说重新召唤自由是什么?所谓旧制度,大约是从1300年算起。在中世纪,那时是封建奴隶制,但是承袭罗马传统,地方贵族处理地方事务还是有很大的政治自由,没有中央集权化。 由此可见,搞阶级分析,托克维尔算是开山祖师了。可是他并不是提倡搞阶级斗争,他仅仅是承认阶级的存在,政府有责任公正对待所有阶级,并且让各阶级团结一致。 我很少看到句子结构这么复杂的一段法文,我甚至有点投机取巧,理解意思再看看他的复句是怎样写的。托克维尔跟笛卡儿一样,不幸患肺结核病,都仅仅活到五十来岁,能够写出这么多作品也算是具有一种超级毅力和宗教情怀了。他写这本书时也接近他的风烛之年了。他的文字虽然复杂,但是,紧凑简练。 接下一段他继续控诉旧制度: “阶级的分裂是旧皇权的罪恶,后来变成它的借口;因为,当所有构成国家的富裕有文化的阶层中那些人在政府里不能相互体谅和互助,国家的行政本身成为不可能,必须有位一尊之主介入才行。” 为了说明这一点,他引用了另一人写给法王的秘密报告。这个人叫做图尔格(Turgot),因为书中出现了几次这个名字,我查了一下,是一位多才多艺的人物:政治家,文学家,经济学家。宗教家?也许。他本来是学神学的,但是他拒绝走宗教这条路,因为,用他的话说,不愿意一辈子戴着假面具。 因为他做的官也很大,相当于中国的巡抚,在他就职的地方,他帮助发展了陶瓷业,现在那里就相当于中国的景德镇,因此他的报告分析很中肯: “国家是不同派别和一个人民构成的社会,这些派别不同一,人民成员之间仅有很少关联,所以,在此社会里,人人各扫门前雪,仅仅照料个人利益。没有任何方面可以看到共同利益。乡村,城市,除了它们所属行政区之外不再有任何关系。它们之间无法沟通达成它们所需的公共工程。在这场永恒的权斗之中,陛下自己或者代理人不得不决断一切。人们等着你的特别命令:不论是涉及公共利益分配,还是尊重他人法律权利。” 翻译了我认为精彩的几段。既然法国皇权和中央集权如此不堪,甚至,托克维尔也用到“绝对权力”这样的词,那么不用说大清无法跟法国旧制度的开明相比,甚至法国大革命两百三十年之后,中国共产党也无法与之相比。毕竟,在这个旧制度下出现了笛卡儿,孟德斯鸠,伏尔泰,还有其他很多启蒙思想家。 读了一遍我写的东西,想到他提倡不同阶级的统一问题,当然不是说成为一个阶级,而是让各阶级得到自己的利益,能够合作争取一种集体的利益,因为在旧制度下皇家和中央利益凌驾于一切其他阶级的利益之上。这段我想说的是,旧制度并没有搞阶级斗争,托克维尔已经认为阶级分裂是皇权的罪恶了。那么,毛泽东和共产党提倡阶级斗争,不正是为了便于自己定于一尊的统治吗?不是比法国皇权更罪大恶极吗?至少,分析托克维尔这几段话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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