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大一統的進化（上）

第一次接觸到大一統的概念是在80年代中後期，瓦斯彈記得很清楚，在王府井書店二樓，有一本金觀濤編的小冊子，那是一個系列叢書的第一冊，講的就是中國的大一統，我站着看了很久，最後買了下來。書早就不見了，書名也不記得了，但大概的意思還記得，中國歷史就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歷史，但總的來講“合”是趨勢，“分”是過度，而“合”即“大一統”不僅是歷史觀，更是價值觀，統一的狀態代表着秩序和能力，而分裂卻代表着混亂和式微。大一統不僅僅是一種政治狀態，這個概念其實已經成了中華民族的基因組成部分，按當時的時髦概念，叫集體潛意識，不用教，生下來就有。這種有別於馬克斯的歷史五階段論說法，現在看來，好像很稀疏平常，但在當時已經算是異類和大膽了。

其實，中國大一統的概念遠不是那麼簡單，它和我們現在講的“統一的中國”不是一回事兒，大一統形成於漢武帝的推恩令，終止於清光緒的戊戌變法。

當代中國寫歷史教科書的人都是馬克思的學生，而古代書史的人都是孔子的學生，他們不免都喜歡按自己熟悉的一套把歷史過濾到他們的書上，所以不管讀誰寫的歷史都可以看，但都不能太當真，比如說對春秋五霸的描述，成為霸主的重要原因不是GDP 高或導彈多，而是尊周攘夷，這明顯就是儒家的私貨，這和把中共爭天下的理由說成是斯大林比羅斯福更招人喜歡是一樣的。

那中國人的天下一統是什麼概念呢？中國人的天，代表的是宇宙的秩序，天道既是一個籠統的不能用言語描述的規律，而天下面的世界，即天下，統治者和擁有者就是天子，天子有道，百姓安居樂業，如果天子無道，輕者天會以自然災害作為警告，重者還可以發生改朝換代，（而什麼時候一定要“文官死諫，武官死戰”，什麼時候可以造反“替天行道”，卻未有標準。）而天子是哪個族裔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天下最終一定要歸一。

而這個天下又是怎麼組成的呢？我把瓦斯彈去年寫的文章《祖宗的規矩》摘錄一段就清楚了：“中國人把天下劃成4個 同心圓，稱為五服，依次為甸服，皇室管理區，大概就是皇城吧；侯服，就是圍繞皇城的各路諸侯，或省份，在朝廷的直接管理之下；俀服和賓服，乃是對天子臣服但是自治的地方，往往是當地人通過戰爭或其他形式奪取了控制權，然後再被天子冊封取得合法地位；要服，落後地區，對天子還未臣服，但認識到了天子的天威的 地方；荒服，從來沒聽說過天子的地方。”

也就是說，中國的大一統並不是說把中國人呆的地方都歸靠黨的領導就得了，天下，只要是人呆的地方都是皇上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可不是什麼修飾句，更不是什麼虛擬語態，是陳述句。按照五服理論，從要服開始，那裡的人的生理特徵已經發生了變化，性情已經接近禽獸了，鴉片戰爭時，林則徐就把英國人歸為來自要服的夷，他對英國人解刨學上的描述並非是無知，而是精通儒學的飽學之士對西方人一種符合邏輯的判斷。荒服，即未知世界，在荒服出沒的智力生物，不是人，和禽獸無異。梁啓超說“縱是千古，橫是八荒”，就是形容地理上的廣遠。這種中國式的歧視，現在並沒有絕種，某些持非常非常非常正確立場的人喜歡對不同意見的人進行生物學上的再分類，就是明證，瞧，我還為這些人找了個體面的淵源呢。

所以中國正宗的大一統概念更像是一種世界觀，但大一統正式成為一種官方的價值觀，是從漢武帝開始的，有人會反駁，說中國的真正統一應該是在秦朝，因為那是已經消滅了諸侯，以郡縣製取而代之了，其實，嬴政雖然把秦國的郡縣制管理向全天下推廣了，但有技術上的困難，秦朝的存在也沒幾年，最最重要的是，這個“統一”並沒有為天下所有人認可，毛主席詩曰：“宜將奮勇追窮寇，不宜沽名學霸王。”什麼意思？秦朝垮台後，實力最強的項羽完全沒有要成為皇帝的意思，他甚至還把以前的各個諸侯國一個個恢復起來，自己僅求像當年齊桓晉文那樣，成為功垂千秋的霸主，如果當時大一統已經是政治理想的話，劉邦是逃不過鴻門宴的。

劉邦剛建國時，治國的思路和以前的周差不多，也是分封諸侯，區別在於封同姓的子孫的比例要比封異姓功臣的比例要大，各諸侯也像當年周朝的諸侯一樣，有宰相，有士，還有軍隊，只要每年記得進貢行禮就成。後來，對匈奴作戰的歷史機遇和現實需要，才使漢武帝有理由和辦法從組織上瓦解了各個諸侯國，並通過廢百家獨尊儒學又從思想上統一了認識。推恩令實行以後，中國各朝各代，再也沒有封建了。

中國經過那麼多年的分分合合，甚至數度亡種亡國，但始終沒有遇到更有競爭力的文明，游牧民族可以任意燒殺劫掠，但對書本知識卻茫然無知，聽中原人那麼一忽悠，“原來是醬紫的丫”，舔完刀背上的血，馬上就當上萬民敬仰的皇阿瑪了。

直到鴉片戰爭前，大一統才遇到了真正的對手，西方人用大炮告訴中國人，英國的土地理論上也不屬於天子，大清的皇帝和英國的女王並不是上下級關係，甚至於來自五蠻八荒的洋鬼子也竟然和天子的其他臣民一樣，屬於人類。經過幾次較量，中國人開始對自己原本相當自信的信念動搖了。

當天子，決定放棄上天授予的甸服侯服以外所有地區的土地所有權，並確立中國民族國家的概念，承認各個蠻夷國家的平等地位和主權時；當天子，決定放棄上天授予的對天下全體生靈的管轄權，把立法行政權交給國會和和首相時，中國人的大一統世界觀宣告壽終正寢了。這就是為什麼瓦斯彈說，大一統止於光緒的戊戌變法。

待續

瓦斯彈 09、25、2009 晚於COL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