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学毕业分配上班那年,我们公司一下子招了十几个大中专的毕业生。小史和我是仅有的两个女学生。小史先我一个月上班,我报到的时候,她似乎已经是公司的老人了,牛气哄哄的,不把我放在眼里。 我们公司当时是一个效益,福利待遇很不错的单位,所以单位里有很多靠关系安排的高干的子女和儿媳妇们。神神叨叨的女人们在一起,比婆家,比丈夫,比孩子,比吃比穿,都暗中较着劲。今天她和她好,明天这俩就不对眼儿,就像是幼儿院里的小孩过家家。 小史学的是财会,毕业于上海的一所大专学校,分在了公司女人扎堆的财务处。我呢,被分在计算机中心。那时候的计算机还很昂贵,计算机中心是个闲人免进的特别行政区,进门得换鞋穿白大褂。真难得地找到这么一片净土,没事的时候,我就看书写日记,没和其他的是是非非扎成堆。 从传到我耳朵里关于小史的外号,我猜想小史在女人堆里很受气。她的父母都是农村种地的,家里一点背景都没有。那些高高在上,忒有优越感的女人们不会把她放在眼里。小史的嘴大,憨厚一笑,从小牙看到大牙, 两溜黄板牙。小史身材还没曲线,上下一般粗,所以被人叫”邮筒”。她还有一个外号是“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她的一张脸上有沟壑(粉刺疤痕),群山(粉刺),再加两大块地图般的蝴蝶斑。 不知小史是天生的,还是跟那些叽叽喳喳的女人们后学的,我发现她也是一个唠唠叨叨的女人。有一天,她终于来敲我们机房的们,门开了,大夏天的,她两手伸在两袖筒里,脸笑成一朵花:“那什么,那什么.............”,整个身子靠在门柱上上上下下拧来拧去的,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原来她来和我聊天,她告诉我上海有多么多么的繁华,她在中学里多么优秀,大学里(其实她是大专毕业)多么多么出色,她的父母家在当地也多么多么有名望。其实我从来没有低看过小史,如果她也在城市长大,也有和我一样的受教育背景,我想她没准也可以上清华北大。 在单位里我是一个默默无语的人,和谁也不近,和谁也不远。我也听说单位的一些人对我的不合群不太满意,名牌大学毕业就怎么了, 瞧不起人, 假清高啊。小史在单位里谁都不敢惹,有一阵子,她就给我这个不吭声的使脸色。尤其是当她发现那个她看上的帅小伙子(人家和我妹搞对象呢)总往我们机房跑后。 小史那时总是绷着脸跟我讲话,每当到财务处领工资,报销,当着众人,她一点都不通融,挑我的毛病。虽然我很生她的气,但从心里没有恨过她。其实女人们的心大多都善良简单,尤其是小史。机房外乱烘烘的舞台上,演了无数的离离合合的悲喜剧后,好像谁也没记谁的仇。几年后,我成了公司许多人的知心朋友,可能他们觉得我这个不爱讲话,不搬弄是非的人还是信得过的。 单身几年后,公司要盖职工宿舍楼的消息像一个催化剂,所有的单身们迅速投入了找对象,结婚的战斗中。小史在当地无亲无故,帮她介绍对象的社会关系都集中在我们公司内部,所以她找对象的光荣史就被大家传了开来,成了茶前饭后的调味品。 小史找对象是一波八折,非常的不顺。最后被介绍的这一位,是工厂里的计量员,长得文质彬彬的,叫南南。当介绍人告诉对方,小史是多么多么得能干,一袋50斤的大米一口气能扛到六楼,这个细声细语的小伙儿甩出了一句:“我又不是找搬运工”。 小史对南南是一百个的满意,喜欢得不得了,一片真心,忘我地投入。给南南做好吃的,买衣服,恨不得把一切一切都给了人家。小史给南南织了毛衣,跟公司里手最巧的女人学的,织完后一刻没敢耽误地送上门,那是她第一次登男方的门。 她未来的婆婆很不喜欢小史,说很讨厌她的那种“农民笑”,结果当着她的面居然把毛衣剪了个西巴烂。狠心的婆婆狠心地伤小史,想一口气断了这桩缘。但她的反对倒很快促成了这一对小情侣,他们结婚了,婚礼当然很简单,男方家没人出席。小史却很开心,有她的南南,她觉着她是天底下最最幸福的女人。 我也落了俗套地草草结了婚,公司这十几对新婚年轻人们在大楼盖好之前,都被安排在公司郊区的一库房大院里临时居住,我们叫那旮沓为西大荒。这十几对年轻人们住在两排平房里,不通煤气,每家发一蜂窝煤炉子,每两个礼拜送一车蜂窝煤。 我和小史成了邻居,骑车一起迎着太阳上班,一起迎着太阳下班。下班的时候,我们会一起在农贸市场停下来买买菜。我发现,小史跟农民兄弟姐妹们有一种割不断的亲情,她不讨价,出手大方,临走的时候,不忘了告诉人家:“那什么,那什么..............., 看见了吗,我就在那个大高楼里上班啊,我是从上海的大学毕业的。” 不久,我和小史一样,也长了蝴蝶斑,我俩成了一对丑丫头,一对黑色的向日葵,每天追着让太阳使劲晒。小史兴高采烈地投入了新婚生活,整天喜气洋洋的,我呢,却是灰头土脸,蔫得像是干巴的土豆芽。 最头疼的问题是该死的蜂窝煤炉子,我这一向"清高"的人不得不挨家挨户地向人讨“点着的蜂窝煤”。我的炉子鬼抽筋,天天熄火,没一刻让你省过心。在人家炉子里着得红红的蜂窝煤,往我那炉子里一放,就奄奄一息,撅着屁股煽风点火,别说脸上,脖子里蹭得都是黑煤灰。我的记忆里好像从来就没用我那炉子做熟过一顿饭!我婆婆来了给我包的饺子冻在冰箱里,我说,您别做了,那炉子煮什么都是一锅粥,包也是白包。 我那口子工作忙,晚上还常有饭局。他的单位里有他的单身宿舍,有职工食堂。他基本上也不用和鬼抽筋打交道。我的晚饭吃不着,就吃方便面,方便面吃烦了,就喝白开水。没几个月下来,人真苗条,但那张脸是惨不忍睹。 所以很快小史就找着了我的软肋,找着她引以自豪的闪光点,并把我的辛酸史及时宣扬到公司的每一角落。城里的人原来日子过得这么苦啊,就吃方便面,怀孕都这样啊?她说她家天天吃馒头,不吃任何粗粮,还吃肉,吃虾。他家南南是南方人,做得一手好菜。每当小史以为她在吃山珍海味的时候,她一定会端着饭碗串几个门。小史是幸福的,因为她很知足。 不知哪个年轻人整了一生理周期曲线软件,所有没孩子的都上我们机房打印这些曲线,都想生一个健康聪明的宝宝。小史一跳脚,一声惊呼,千载难逢啊!有一周他们俩口子生理,智力,体力等都在曲线的上峰期。小史逢人就报告这一重大喜讯,并告诉大家,他们要在这周内怀上这个天才孩子。 那一周正值北京亚运会期间,第一次在中国举办大的体育盛会,大院里的年轻人都很兴奋,晚饭后都聚在院子里聊金牌。小史两口子关门关窗,沉默在小屋里。有多事者专门在她家窗前吆喝起哄。这两口子真是简单可爱,没人相信一周内能怀孩子的事实,被他俩实现了。 我怀孕比小史早大半年,小史刚刚怀孕,我已挺着个大肚子了。两个孕妇依然骑车上下班,小史总是让我在里边骑,她在外边保护我。有一天,经过一个拉西瓜的大卡车,不知怎么从车上掉下大半个西瓜,正正好砸在我的头上,大肚子上,我满脸满身地往下淌西瓜水,卡车上的几个人见状哈哈大笑。小史二话没说,拔腿儿骑车就追卡车。我立在马路边又气又急,小史啊,你还怀着天才呢,拼什么命啊! 小史的天才小子生下来了,叫强强,长得黑,单位多嘴女人说,掉煤堆里就扒不出来了。强强壮壮实实,长得像小史,连笑都一样。孩子半岁的时候,一家人回了婆家,婆婆还是不喜欢,这孙子还是一股去不掉的农民味儿。小史乐呵呵的,从来没生过婆婆的气,有她的南南在,她就拥有着整个世界。 强强真是个好拉扯的孩子,不生病,能吃能喝,不像我那早产的小白脸儿子,成天地上医院。强强也特调皮,上窜下跳像只小猴子。这小子有一次爬桌子上玩插头,被电打得从桌子上掉地下,小史粗粗拉拉不知道,抱起来拍拍就没事了。南南晚上下班回来,问怎么孩子胳膊上有一个小黑洞,再翻翻,脊背上还一个,赶紧抱着上医院,说是电打的。 修完产假,小史就开始自修考高级会计证,她家南南也开始自学一些大学课程。夫妻俩边带孩子边学习,最后小史通过所有的考试,成了我们单位第一个通过国家统一考试的高级会计师。小史被提为我们公司的财务处长。南南也很出色,成了工厂的计量处处长,听说最近又被提到了更高的职位。夫妻俩天天学习读书,强强耳濡目染,也成了一个好学生。 小史的婆婆生了重病,小史二话没说,送钱送药,病床前悉心照顾,像对南南那样好,因为她是南南的妈!婆婆最终完全接受了小史,城里的媳妇又怎样,娇气,漂亮,会撂蹶子 ,有几个会像小史这样对南南死心踏地地好? 公司那些漂亮的太太们都老了。原先丈夫们冲着美貌娶回来的,人老珠黄后,感情便得到不同程度的冲击。公司的效益后来走上了下滑路,不学无术的就自然被淘汰,有后门的老爷子早也退休了,人走茶凉。风光的不再风光。 小史年轻时不年轻,到老时也不显老。她有了积蓄后,把那口黄板牙彻底地整了整,大嘴一咧,笑得时候依然灿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