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长在北京多年,不觉间老北京文化习俗影响了我的举止言谈。此前,身在北京并不觉得我身上的北京文化有多强烈,甚至还否认自己作为老北京人一份子。而在海外多年后,随着年纪增长,回忆历史的兴趣不断增强,再回头看看自己这么多年的价值观,平日喜好厌恶诸般事情,我发现还是人生前二十多年在北京形成的那些东西在影响着,暗中支配着我。比如,看看我平日码字,就可以发现具有很多老北京人的特点:文章口语性比较强,常给人以嘻嘻哈哈,放肆不拘的印象。甭管我如何努力想模仿作家们写东西,咬文嚼字,正儿八经地说话,我的东西中的文学味精就是不够味儿。周围的几个文学大家们经常拿我的码字教训文学女青年们,你们看看老秃的东西,具有土特稀贫的特点,但是不具有文学要素。最多也就是北京胡同文学的边沿儿水平。还好,文学大师们还没有把我的东西贴上厕所文学的防伪激光标签。不过,估计是我身边的这几位文学大师们不是老北京人,还不知道什么叫厕所文学这高新文学领域,不然,我估计他们肯定不会老实闲着放我一马的。 这次,突然想起谈谈北京人口中的“爷”称呼。让我想聊这事情的起因是看到万维网上有篇文章叫“啊,北京。”作者看来是来自外地的弄堂,肯定不是北京胡同出来的。文章中对北京人的评价是“自我感觉好,自己把自己当爷。”尤其把老北京人称呼”爷“的习惯给冷嘲热讽了半天。那意思是北京人喜欢给自己抬轿子,非叫别人称他为爷才高兴。看完后,我哑然失笑。这”外地爷”显然对老北京文化是半壶醋的理解。不知道那是一种历史习俗。以为老北京人多虚伪自大,非要学鲁迅那样把老北京人称呼”爷“的叫法拿出来批判一通,然后高呼,”救救孩子,“ 彰显出自己的高尚。 联想起我也喜欢在码字时候使用”爷“称呼,比如,我基本从不称呼红朝太祖老毛为毛主席,而是毛爷。当然,我在小时侯倒是老实地称呼毛主席表示崇拜,上大学后就改口称呼老毛表示亲热,现在则称呼毛爷表示蔑视了。幸亏毛爷早就成了墙上的纸,立着的石头像,天安门上的挡箭牌,这要是在国内的话,这篇文章早就被我党网络警察们咔嚓了。平时在网上,我也喜欢网友们叫我秃爷。一看到人家这么称呼,我就满心高兴,浑身舒泰,满眼放光,比听到人家叫我“秃主席,秃总书记”还高兴。所以,无意间,我发现我身上的老北京习俗还真的是依然故我,只是自己不觉得罢了。 不过,虽然我喜欢使用|”爷“也喜欢被称呼”爷“,这内中的心态倒还真不是虚荣心使然。那就是一种习俗罢了。那位“外地爷”不了解,老北京人口中的“爷”是很有讲究的。要看时间场合才能知道他真的称呼你是爷还是只是一般礼貌打招呼。这就很像毛爷口中的“同志,”毛爷用得着你卖命时候,那”同志“就是真的。等毛爷想收拾你的时候,那“同志”就是官方口气,没有丝毫回旋余地了。看在我这“秃爷”眼里,“外地爷”那厮明显是不知道北京人称呼”爷“的个中奥秘,而是望文取义,瞎认真。这就得套用东北人的一句话了,给个棒槌就(认针)认真。 老北京人称呼“爷”是由历史原因的。不用往远了说,就举明清二朝这五百年历史为例。北京作为明清皇家所在,满城贵人官宦。他们彼此间称呼就是“皇爷,王爷,爵爷,驸马爷。” 中等官府兵总也是“总爷,县爷”之类的。众多的下人更只敢称呼上司“爷”表示尊重。那你说了,干嘛不叫“爸,爹, 叔,舅”这类词汇呐?就我猜测,应该是人家不想跟你套近乎,叫“爸,爹,叔,舅”之类的倒“抬举”下人了。只有叫“爷”才能显出威风,距离。反过来,老北京人骂人时候一般称呼对方为“孙子”,也隔着一辈儿。我曾经解释过,不叫对方为“儿子”是怕跟你距离太近,也没有威风。这是历史的习俗。所以,称呼“爷”不论在官场还是民间都是有内在的拉开心理和现实距离的考虑。可以假设,官家习俗会传到民间,以至于老北京百姓间也彼此称呼“爷,”不仅只在官方场合,也在民间日常生活中。我小时候,经常听到胡同里大人们打招呼,张爷,李爷,等等。人们说话自然亲切。把“爷”称呼演变成民间尊称而不取其官位大小位尊位卑之意。这个推断应该很对。老北京俚语里把拉排子车的叫做”板爷,“ 把夏天光脊梁不穿上衣的叫”膀爷,” 近三十年前把从广州倒腾衣服,太阳镜的叫“倒爷,”等等。这正好证明“爷”在北京人眼里就是一个称呼,不再具有尊卑的社会价值含义。 说到这里,那外地爷肯定不服气,那你们北京人为什么不叫“哥”啊?这问题倒是有点文学含量了。我认为,这还是文化习俗使然。我从小可以被人叫哥,只能被比我小的人叫。如果大街上被男人叫哥,恐怕登时会满身鸡皮疙瘩的。北京女孩子如果跟一个人很熟,表示亲热的朋友关系,她们常叫张哥李哥的。这是很自然的习俗,不用多想引申些什么的。一般而言,北方男人习惯了“爷们”这个观念,也有称“哥们”的习俗。但是内心里似乎觉得“哥”有点“那个,也就是软踏踏的感觉。可能江浙一带男人更习惯被称呼”哥“,我猜测。 就民间百姓而言,叫”爷“ 尤其上了年纪的老男人间,如同年轻男人叫”哥“一样。老男人是不能随便叫人”哥“的。无他,那太肉麻了。叫“爷”透着近乎,透着尊重。彼此年纪相当的男人互相称呼,同一辈的男人称呼比自己稍年长的。没有人会想到他究竟是不是”爷。“ 即便你叫人家”爷“,人家自己也知道这不过是个称呼,跟毛爷称呼他的同党们为”同志“不一样。所以,这里根本谈不上什么老北京人喜欢被人叫爷是喜欢虚荣的事儿。既然是历史遗留下来的习惯,百姓们跟着叫,这”爷“味儿早就变了。在过去的王府官府眼里,那是容不得乱叫的。也没人敢当着县太爷的面前叫一个赶骡子的”爷“,那样的话,他自己就先被县太爷给打成”瘸爷“了。 老北京人的确喜欢称爷。但是这里面早有了逗笑的意思。说来大家可能不信,我上小学五年级时候,胡同里有个在北新桥电镀厂工作的女工,是我的玩伴的母亲。她每次见到我就开玩笑叫我”五爷。“ 这明显是大人在逗小孩子。难道我真的以为自己是个”爷“么? 同理,网上朋友们称呼我为”秃爷,“ 也是在幽默我一把。其实大家也都知道我大概多少岁数。而且,我现在这把岁数,被人叫爷倒也不太离谱了。我常说的一句”秃爷“语录就是,来美国时候没长胡子,现在胡子掉完了。现在,我倒真的不盼望女网友叫我秃爷了。偶尔听人叫一声“秃哥”我就暗自高兴。为什么,我觉得我还年轻啊! 所以,总结一下,北京人叫“爷”是历史习俗。不是什么虚荣毛病。“外地爷”那厮真的是穿开裆裤过门槛—露“怯”了。老北京人叫你爷,你其实不是爷。自然,老北京人也不把自己当个爷。都在胡同里,谁还不知道谁啊? 这心理,外地爷明显没有经历,体察到。但是敢胡说八道。这叫什么?傻爷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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