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情深六十年
母亲患病几年,最有压力的是父亲。因为,他得二十四小时面对母亲,没有放松的机会,他也不忍心离开母亲自己去放松。 这得先从父亲的为人说起。他是一个守信用讲诚信待人厚道自律甚严的老北京人。这些优点也是他的缺点:内心患得患失,有话闷在心里跟自己过不去。 父亲在红朝建国前加入共军。国民党将领傅作义投降后,共军入京城,大肆招收文化青年。此时,父亲高中毕业,家穷无法升学,更需要帮助养家。就报名刚入城的红帮军队。旋即被送到河北正定的华北大学受训半年多。训练之后,分派到时驻北京郊区的华北军区205师做干事。此时,毛爷还没有在天安门城楼上宣布红朝廷开锣呐。这样,当时没觉得咋样,不想四十年后,老干部离休制度开始,父亲阴错阳差闹了个建国前离休干部。俺和姐姐常嬉笑他当年”投机革命“眼光神准: 眼神好,没先参加傅作义军队,不然会倒霉三十年;时机准:建国前,母亲差一年不到,都不能算离休; 运气好:不是打仗的兵,也没被发到外地驻屯;老实本分,趴的低:没中枪,被打成右派反革命之类的。不然在毛爷时代中枪的话,那可不是好玩的啊。 父亲回忆说,华北大学训练比较艰苦。只有土豆窝头咸菜白菜萝卜。一套黄军装。每天开会检讨思想洗脑,出操做体能训练,还要参加做农活。好几个一起去的北京青年没有坚持到底。脱队逃跑的,自伤离开的。他提起一个好友名字,说这人吃不了苦,私自跑回北京。结果被抓回来判刑一年。出来后,没有地方可去。最后找个小工干了二十多年退休。他后来见到父亲只剩下叹气的份儿了。其他同期的青年,被分配到各地区各部队中。去朝鲜没回来的有二个。在各地扎根落户的不少。他的堂弟被分到东北,成为志愿军汽车兵。在朝鲜呆了一年左右,九死一生,终于全须全翅儿回来了。回来就复员到一北京工厂,不想在军队里混了。 母亲在1950年从湖南来到北京参加共军。运气不错,直接被分到军总机关作专业和文化教员。二年后,父亲也被调到同一机关。年轻时,父亲形象很好。穿个白套头衫在操场上踢足球,朝气蓬勃,英俊小生。由此引起母亲好感。年内结成良缘。直到我们长大后,母亲还不时地提起当年父亲踢足球的“帅气。” 母亲大学文化,来自高知家庭。家里条件优越。父亲来自北京贫民家庭。父亲觉得和母亲不般配。但是母亲毫不在意。大概以爱情为重吧。婚后对没有文化的公婆很好。有求必应,金钱救急,让公婆感激终生。母亲也从不给父亲任何压力。各种因素,加上父亲重情母亲厚道,使得二人一生感情极好。即使在后来的反右,四清,文革等大动乱中,父母的小家始终是一平静的港湾,没有被政治风暴影响到。 母亲晚年得了老年痴呆得到父亲精心照料。这种病发展到中期,患者失去记忆和认知能力。过去三年,母亲只认识父亲,只让父亲陪着。夜里折腾时候喊着父亲名字。这次她在病危缓过来,意识不清时候,依然喊着父亲名字。嘴里嘟囔着让父亲挂窗帘关门关炉灶等。她这是完全的下意识行为,不是清醒的。平日父亲给她穿衣,清洗,做饭,喂药,铺床等等。还要忍受母亲不停的呼叫。不管什么时候,都要立刻爬起来才能让母亲安静下来。 病魔使得母亲病危而且还使得母亲面容急剧变化到枯槁的地步。姐姐估计父亲看到母亲被急救和现在的样子会有情感波动,对他的心脏病有负面作用,就一直不让他过去探望。 我回来后,每天探望母亲再把情况转述给父亲。让他做好心理准备。在母亲后期病情稳定,看相不错后才告诉父亲可以过去。 父亲跟着我到了母亲病房。急切地躬身呼唤母亲名字。她没有反应。眼泪从父亲脸上掉下来。这是预料到的。我拿把凳子让父亲坐下,拉着母亲的手。我把话题转到母亲各种”神迹“上。比如,昏迷中听到护士说今天天冷。回答说那得多穿衣服啊。跟人对话,最后说我困了,别烦我。吸痰时候大叫救命,还有次居然骂人混蛋。这都是闭眼说的。父亲说,她也时常骂我坏蛋。让他很伤心。我告诉父亲,你不能跟一个失去思维能力的病人认真吧?现在床上的不是你知道的那个人了。 父亲逐渐平静下来。试图问母亲诸如你感觉怎么样啊的问题。这次,母亲没有像过去应答护士护工那样回答他。母亲的眼睛也始终没有睁开。不过,这样也好。后来我离开之前,她睁开眼睛,但她的眼睛没有眼神不发光且涣散,最好不要让父亲看到。 在母亲床前呆了三十分钟。护士进来要做护理,我决定见好就收,让父亲离开,省得他看到母亲在过程中喊叫或者母亲骨瘦如柴的身体。 看完后,当晚父亲对姐姐说,我看你妈最多能熬二个月吧。不知道他如何分析情况的。不过,这样也好。他做好心理准备,在将来母亲真的离开时候不会震惊,痛苦,乃至失态了。 去年,我回去时候,父亲说过,照顾好她,送她走好最后一段路,一世夫妻情分,算是最后的努力吧。 听罢,我无言。 我还没有这样的忠心耿耿的生活伙伴呐! 人生一世,有成就大的伙伴不容易,柴米油盐夫妻有忠心耿耿的伙伴也不容易。 母亲是幸运的,有父亲这样善良耐心厚道负责的伴侣,在任何意义上都可以这么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