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nolulu
照海旌旗搖“电”影﹖
“詩”曰﹕
雕弓玉帶出天閶﹐士女如山擁繡襄﹐
照海旌旗搖電影﹐切雪弋望耀榮光。
同攜禁旅嚴千帆﹐羅拜夷酋列幾行﹐
鴻飛九天齊讚頌﹐力辭黃屋福威揚。
此詩初聞于歷史連續劇《走向共和》。該劇是北京中央電視台數年前的大製作﹐首播時轟動一時﹐其內容﹑觀點更曾引起空前熱烈的議論。因爭議太大﹐該劇未及完播﹐即匆匆收場。
如今﹐《走向共和》電視劇已是明日黃花。當年眾口一詞大張撻伐之際﹐加入圍剿﹐不免有落井下石之嫌﹐現在事過境遷﹐不妨吹毛求疵﹐事後諸葛﹐藉邀讀者一笑。上引的七律詩﹐是為談資。
此詩在劇中由醇親王奕譞吟誦﹐場景是光緒十二年四月中北洋水師天津閱兵。在場閱兵的還有北洋大臣李鴻章和各國使節。當年北洋水師號稱亞洲第一艦隊﹐軍威壯嚴。醇親王逸興遄飛﹐乃即席賦詩。此詩是否奕譞原作﹐暫且略過﹐容後再談。就劇中所見﹐醇親王裝腔拿調﹐口吐珠璣之狀﹐博得滿場喝采。
(見以下鏈接﹕ http://v.youku.com/v_playlist/f1934696o1p5.html 05﹕14 至 06﹕00 )
此詩用字雅馴﹐醇親王扮演者讀來字正腔圓﹐觀眾聽來半懂不懂﹐也無暇深究。不過﹐其中第三句﹐“照海旌旗搖‘電’影”﹐頗覺突兀刺耳。我出於好奇﹐特別留意字幕﹐赫然見是“曳”字。演員顯然不識“曳”字﹐誤以為是“電”字的簡體。而導演和一眾製作人員﹐居然不察﹐照單全收﹐鬧了笑話尚不自知。
由此﹐我聯想起同劇的另一處類似的錯失。張之洞的一句詩﹕“南人不相宋家傳”﹐ “相”字被讀成互相的相﹐“傳”字被讀成傳記的傳。顯然﹐導演和演員的國學和史學修養都有欠缺。
“南人不相宋家傳”一例是讀錯音﹐而“照海旌旗搖曳影”一例則是讀錯字。不過﹐不說不知﹐我後來發現﹐這後一例的八句詩﹐竟有六句出錯。”忽悠“觀眾﹐莫此為甚。
醇親王不識黏對﹖
《走向共和》電視劇中﹐醇親王奕譞所吟七律﹐有若干用詞極度費解﹐遍查典籍亦不得要領﹐例如“繡襄”﹑“切雪”﹑“弋望”...這些問題﹐在臚列確鑿證據以前﹐暫且不論。
然而﹐另有兩處錯誤﹐則無須深究﹐即可斷言。
此詩有兩處失黏﹐是律詩的大忌。
律詩有所謂“黏對”的規則。“對”﹐是說每聯出句和對句﹐相同位置的字應平仄對立。例如﹕
(1)假設上聯出句是﹕ 平平仄仄平平仄
(2)則上聯對句應是﹕ 仄仄平平仄仄平
“黏”﹐是說下聯出句第二字的平仄﹐要跟上聯對句第二字平仄一致。仍用上例闡釋﹐則
(3)第三句應是﹕ 仄仄平平平仄仄
(4)第四句則成﹕ 平平仄仄仄平平
《走向共和》的“雕弓”詩中﹐第四句第二字“雪”是仄聲﹐第五句第二字“攜”則是平聲﹔第六句第二字“拜”是仄聲﹐第七句第二字“飛”則是平聲。此二處顯然違反了律詩“黏”的規則。再看第二聯﹐出句起首二字“照海”(仄仄)與對句起首二字“切雪”(仄仄)﹐也不符合“對”的要求。
已故詩詞音韻學大師王力教授說﹕“黏對的作用﹐是使聲調多樣化。如果不‘對’﹐上下兩句的平仄就雷同了﹔如果不‘黏’﹐前後兩聯的平仄又雷同了。”“違反了黏的規則﹐叫做失黏﹔違反了對的規則﹐叫做失對。在王維等人的律詩中﹐由于律詩尚未定型化﹐還有一些不黏的律詩...到了後代﹐失黏的情形非常罕見。”
“雕弓”詩既失黏(雪與攜﹑拜與飛)﹐又失對(“照海”﹑“切雪”)﹐以奕譞攝政王之尊﹐豈會自暴其醜﹐失禮如斯﹗此詩是否為後之不知詩律者所妄作﹐大有可疑。加上怪詞迭出﹐又無從查考﹐欲釋疑解惑﹐非窮究原詩不可。
詩人原是李鴻章
《走向共和》版的《雕弓》詩啟人疑竇之處太多﹐難以通讀。幸有《清詩匯》二百卷﹐可資查考。
《清詩匯》即《晚晴簃詩匯》﹐編輯者徐世昌﹐大名鼎鼎。徐氏天津人﹐清季翰林﹐官至東三省總督﹐體仁閣大學士﹔辛亥革命後﹐於一九一八至一九二二年任中華民國大總統。徐世昌工山水﹐書宗蘇軾﹐能詩﹐設晚晴簃詩社﹐羅致詩友﹐編印《清詩匯》。
《清詩匯》收有李鴻章詩數十闋﹐列於卷一四九。其中兩闋肯定是《雕弓》詩的原版。抄錄於後﹐以資對照賞析﹕
丙戌四月隨醇邸巡海呈教
雕弓玉節出天閶﹐士女如山擁繡裳。
照海旌旗搖曳影﹐切雲戈槊耀榮光。
佽飛禁旅嚴千帳﹐羅拜夷酋列幾行。
德協謙尊齊讚頌﹐力辭黃屋福威揚。
萬千氣象蜃樓高﹐忽地齊煙涌六螯。
慈佛護持看獻瑞﹐仙舟共濟敢辭勞。
自憐堅壁心偏苦﹐卻愧屯田詔屢褒。
無限臨歧依戀意﹐漫吟潭水答雲璈。
原作出土﹐真相大白﹐一切疑雲﹐一掃而空。
說實話﹐天下文章一大抄﹐然而短短八句詩﹐竟抄錯了六個字﹐外加念錯一字﹐又謬改兩處﹐兼且張冠李戴﹐把李鴻章詩偽稱奕譞所作﹐身份﹑語氣全不對路﹐粗疏荒誕﹐世所罕見﹐亦可哀矣﹗
《儒林外史》末章﹐市井奇人﹑嗜下圍棋的王太說過這樣的話﹕“天下哪裏還有個快活似殺矢棋的事﹗”我現下的心情﹐正如王太。猜想“咬文嚼字”高手金文明先生寫《石破天驚逗秋雨》的時候﹐當亦曾有如此絲絲快意。
高潮既過﹐本應就此收兵。無奈意有未盡﹐癮未過足﹐何妨繼續糾纏﹐再演後戲。請看下文續貂。
真偽對照﹐高下立見﹗
上文揭出李鴻章原詩全文﹐現將李氏真本與《走向共和》所引贗品對照﹐比較兩者對應部份﹐供讀者仔細品評。
玉節對玉帶 --
《辭源》﹕玉節﹐玉製的符節﹔節﹐信物﹐周禮地官掌節﹕“守邦國者用玉節。”至於玉帶何所指﹐不能確知。估計節之簡體字(节)形近於帶(带)﹐可能因此誤植。閶﹐閶闔﹐泛指宮門。
繡裳對繡襄 -- 繡裳﹐其意自明﹔繡襄﹐未之見也。裳﹑襄字形相似﹐極可能又是手民所累。
曳影對電影 -- 《辭源》有“曳影”條﹕搖晃的影子﹐初學記.四.南朝梁簡文帝三日侍宴林光殿曲水詩﹕“風旗爭曳影﹐亭午共生陰。”“电”影者﹐顯係誤讀﹐不贅。
切雲對切雪 -- 亦據《辭源》﹐切﹐貼近﹑密合。荀子勸學﹕“詩書故而不切。”注﹕“詩書但論先王故事﹐而不委曲切近於人。”切雲﹐上與雲齊﹐形容極高。楚辭屈原九章涉江﹕“冠切雲之崔嵬。”注﹕“戴崔嵬之冠﹐其高切雲也。”至於切“雪”﹐遍查不得其解﹐莫名其妙﹗
戈槊對弋望 -- 戈﹑槊皆古代兵器﹔弋望﹐疑因字跡潦草﹐誤認誤植所致﹐其意難明﹐尚祈方家有以教我。再者﹐以“弋望”對“旌旗”﹐不知如何對仗﹔“戈槊”對“旌旗”則大不同也。
佽飛禁旅對同攜禁旅-- 據《辭源》﹐佽飛﹐官名﹐漢少府屬下武官左弋﹐武帝太初元年改名為佽飛﹐取古勇士佽飛為名﹐掌弋射﹐有九丞兩尉﹔又作佽非﹐春秋楚勇士﹐見淮南子.道應.氾論﹐亦作佽飛﹑茲非(並見漢書宣帝紀注)﹑茲飛(後漢書馬融傳廣成頌)。又“佽”字亦解作排列有序﹐通次﹐詩小雅車攻﹕“決拾既佽﹐弓矢既調。”疏﹕“手指相比次而後射得和利。”“佽飛”一語雙關﹐與“羅拜”對仗﹐堪稱妙絕。羅拜﹐羅列而拜﹐三國志魏張遼傳﹕“所督諸軍將吏皆羅拜道側。”至於“佽飛”之改“同攜”﹐既失意境﹐復有失黏之弊﹐高下何異天壤﹗
千帳對千帆 -- 既然是禁旅﹐“千帳”顯然較“千帆”更合情合理﹐更能融入情境。北洋水師為新式鐵甲船﹐不用風帆﹐故“千帆”似不合時宜。況且“帳”比“帆”更合音韻之美。“帆”字大抵又是字體潦草傳抄之下造成的錯誤。
通觀李文忠公原作﹐用詞古雅﹐典故允當﹐韻律嚴正﹐對仗工整﹐雖是擦鞋之作﹐境界不高﹐畢竟進士手筆﹐非庸手濫竽可及。
畫虎不成反類犬
《走向共和》的劇本作者﹐為了編造故事﹐把李鴻章呈醇親王的詩作說成是醇親王所作﹐小說家言﹐並非史實﹐若是鋪排自然﹐暢順圓滑﹐天衣無縫﹐本亦無傷大雅。可惜編劇者對寫作素材囫圇吞棗﹐不求甚解﹐以至鑿痕過顯﹐粗疏舛陋﹐到頭來弄巧反拙﹐貽笑大方。
讓劇本露出馬腳的要害之處﹐恰恰是詩的最後一句﹕“力辭黃屋福威揚。”
黃屋﹐按《辭源》解釋﹐指帝王車蓋﹐以黃繒為蓋裏﹐故名。漢制﹐唯皇帝得用黃屋。然則黃屋與醇親王何干﹖何以要“力辭”﹖又何至“福威揚”﹖
不錯﹐正因為黃屋與醇親王有關﹐所以此句中“福威揚”的話不可能由醇親王本人說出口。
按醇親王奕譞是咸豐帝的親弟﹐又是慈禧太后的妹夫。同治駕崩時﹐並無子嗣﹐慈禧為了繼續垂簾聽政﹐選擇咸豐的侄兒﹑同治的堂弟﹑亦即醇親王的四歲長子載湉﹐過繼為子﹐承襲皇統﹐是為光緒帝。於是﹐慈禧乃可繼續當其太后﹐而醇親王亦得晉封攝政王。
據說醇親王奕譞為人謹慎﹐深諳韜晦之道。當初遽聞其子被點中繼統﹐大驚失色﹐竟至昏厥。慈禧太后賜他帝王專用的杏黃轎子﹐即是“黃屋”﹐他卻一直謝絕乘坐﹔更向慈禧上密折﹐堅稱不欲他人視其為“太上皇”云云。此所以有“力辭黃屋”一說﹐蓋其熟知慈禧性情﹐深恐招太后所忌。唯其如此﹐奕譞又豈敢賦詩自詡“德協謙尊齊讚頌”﹐何況吹噓“力辭黃屋福威揚”﹖由李鴻章口中出之﹐倒是切合身份。
準此﹐李鴻章早在作詩獻呈醇親王之時﹐就已在詩句裏加上訪盜版的標記﹐嵌入了自己的簽名式。抄書者未識其計﹐懵懵然不知毀滅證據﹐真可謂聰明笨伯﹐抑粵人所謂“捉蟲”者也。
走筆至此﹐打油數行﹐是為結。
奇哉搖“电”影﹐怪也擁繡“襄”﹐
玉“帶”是玉節﹐千“帆”原千帳﹐
“弋望”代戈槊﹐醇 邸 替 中 堂。
綴 句 不 知 黏﹐切“雪”耀榮光﹖
二○○七年三月十五日完稿
后记:此文成于三年前,回头再看,觉得语言稍嫌刻薄。其实《走向共和》就电视剧制作技术而言,颇有可观,尤其李鸿章一角的扮演者王冰,戏路纵横,不作第二人想。
笔者另有一文讨论《走向共和》引用另一首诗时出现的谬误,见拙文《南人不相宋家传》 http://bbs.creaders.net/history/bbsviewer.php?trd_id=485431&blog_id=632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