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善 若 水 -- 敬悼齊邦媛教授- 曼清 (德國)2024
年復活節前一天接到歐洲華文作家協會會長筱筠簡訊,告知中華民國筆會發出齊邦媛教授半天前在台北過世,享嵩壽101歲的訊息。我回訊謝謝,一時無語,因為事情來得突兀,卻也並非全然意外。只能告訴她,齊教授是我來德國生活就業以後,幸運結識的師友鄉親,她的才賦修養、
奮發包容和勇敢多情的人生態度,微渺如我確是知德感恩。實際上,如果沒有齊教授的關懷引導,就不會有兩年前《巨流河》的德文版《Der
Mächtige Strom》面世。 記得2018年曾和佳作如泉的歐洲華文作家協會文友夏青青因《巨流河》一書和翻譯德文版的緣起,介紹了作者齊邦媛教授,並談到和作者在台北與柏林結緣的經過。該文後來命名為 <滾滾 人海一滴水>, 刊登在德國中文媒體《歐華導報》2018年七月第七版。 而我無語的另個原因,是周來國內外文壇菁英耆老與文學出版各界名家速起發表紀念文稿無數,追思 齊教授畢生高風亮德之餘,再次推崇《巨流河》一書文本,並給予當代華文世界作品最高評價,毫無我這“外國人”(齊教授語)置啄餘地,因此就不再謷述。 “外國人”的榮銜起於筆者旅居德國已逾半個世紀,對於成長就學的台灣眷戀有之,
但人事和城市規劃變化太多,常感十分陌生。身為中華文化載體和現代華文文學愛好
者,我從1970年代中期開始先後於科隆大學,柏林自由大學開設台灣文學導讀,中
國小說史,中國教育史及中國女性文學等課程,聊以慰鄉愁。當年系里和大學圖書館
的現代文學用書缺缺,上課選用的時報書系散文集,專欄選集,報導文學與“年度最
佳小說選”等文稿來源,需靠個人休假返台時購買備用。1984年夏在北京大學交流後,
我順便路經台北買書;在返回柏林前,有機會拜訪國科會推薦,明春將來柏林自由大學客座的齊邦媛教授。連絡後她聽說我每天忙於跑重慶南路和博愛路書店,立即為我約好去作家張曉風家中喝下午茶。 這次聚會對我個人幾乎是一趟當代台灣文學探源之行,除了女主人曉風還結識了爾雅出版社創辦人柯青華(隱地)林貴真伉儷,詩人席慕容和作家愛亞等,都是我在現代文學黃金屋中所熟識的名字。當下就收到親筆贈書和送給我校東亞所圖書館的十數本贈品,快樂滿載而歸。如今柏林東亞所圖書館和我家書架上台灣文學出版物已逾數百冊,滿滿的鄉情,在在都有齊教授手筆印記。而那年留給我印象頗深的,還有初識齊教授私下為人妻一面。 拜訪過張曉風後幾天,和齊教授相約去她家中小坐。為了免去我這外國人可能找錯路
的麻煩,齊教授和我說好在師範大學語言中心右手邊,位於和平東路的法國咖啡店,
名字好像是“里昂小哥”見面;咖啡過後天色漸晚,我們起身步行回到麗水街鐵路局宿 舍的小樓上,初次結識了有 “台灣鐵路之父” 美譽的羅裕昌先生。 羅先生熱誠的招呼著我,但是我的問候他卻無法理解。原來,身材高大聲音洪亮的羅先生那時聽力已只剩下約百分之十五,與人對話頗為不易。齊教授忙著在他耳邊大聲解釋,羅先生才連連點頭。和羅先生相比,齊教授顯得嬌小而特別活潑風趣;她平日說話音調柔緩,但此刻用著老大氣力說明我拜訪的緣由,轉頭對我又略帶歉意説:“平常我不會這樣對
他大吼大叫,因為有事可以靠寫字條來溝通。”說時安慰羅先生,對著他大聲地說:
“我很留意家里彼此說話和對待的方式,做妻子就應該有個溫柔的樣子。對不對?”
羅先生立馬聽懂,哈哈大笑拍手稱讚。齊教授接著繫上圍裙,又從書房里取來上下兩本
不久前出版的《中國現代文學選集》說,“妳翻翻看,我給他(指羅)熱一下晚飯” 。瞪大眼睛觀察著一切的羅先生懂了,很快答話:“
我可不需要妳熱,我自己也可以來”。 但齊教授還是忙了一陣子,把飯桌上碗筷菜餚擺好後,用她細柔的聲音輕鬆地說:
“走,咱們去吃好吃的,這一帶啥小館兒都有,妳挑吧......。”言語夾有淡淡的東北鄉音和一份溫暖如春的關懷,讓我從心底湧出對她的敬愛。這是我和教授大姐首度單獨出遊,在日後的數年間,為了文學課題和她的寫作,為了找書桌和有書的地方,我們共享過更多充滿了美與善的愉快時光,與有榮焉也畢生難忘。 1985
年初春,齊教授飛抵柏林任客座教授,暫住大學賓館並熟悉環境,東亞所派我負責助理她的日常,我們馬上著手先為她找個合適住處。對於居室設備她要求不多,
除去大學附近交通便利外,必需的只是一張面對庭院有窗的大書桌。這樣連著兩個周末就陪她看遍當年西柏林美軍管區,包括大連村(Dahlemdorf),測蘭村
(Zehlendorf),威 瑪村(Wilmersdorf)和美麗山(Schöneberg) 四個區七幢住屋, 最後我們選擇了測蘭村區一
棟小花園洋房的底樓,客廳面對花園開窗放有一張寬大的木製書桌,一房一廳廚廁全。 對於這棟花園小屋,《巨流河》 書中是這樣寫的: “這就是我在柏林最理想的落腳之地了。...我每天看著小街里不同的花圃由含苞到盛放, 從樹蔭中走進來走出去;憂患半生,從未有如此長時期的悠閒境界。”(原書頁491以下) 說是悠閒,那幾個月齊教授在課餘馬不停蹄參觀柏林和波茨坦地區歷史名勝古迹,試
著深入理解父輩求學地的真實文化歷史。對於被戰爭奪去生命士兵記載,與蘇軍戰爭
紀念碑園,她表示很感興趣。曾因展廳中一尊懷中蜷縮著死去少年的“憂傷的母親”知
名塑像,她深受觸動而頻頻回首,並收集了有關塑像的資訊。五月間她主動和系里同
事計劃,接待作家白先勇、鍾玲、文評家李歐梵、鄭樹森等一行,出席德國歷來首次舉
辦的東亞文學盛會“地平線文藝節”,安排了多項會外活動,並陪同遊覽柏林東區等。 學期結束,她參加了歐洲華人學會科隆年會並提出學術報告,繼之又到海德堡大學走
訪父親齊世英當年留學讀書的舊址。同時,她念念不忘台灣作家在柏林文藝節受到的
邊緣化不平待遇;思索良久,並一再提起“我們必須尽快做點什麼”來應對。說到做到,
不久齊教授和筆會殷張蘭熙女士就選出14篇具社會族群與時代代表性的作品交到漢
學系,經由我秋季班開設高級翻譯課譯成初稿;後因高班人手不足,又邀請先前我在科隆大學同事黃淑娟博士和兩位早期碩士畢業生補足了翻譯篇章。1986年經齊教授
命名為《源流-台灣短篇小說選》(Der ewige Fluß)由中華民國筆會贊助,得以快速發行, 跨出台灣文學走入歐洲的一大步。 1988
年齊教授從台灣大學退休以後,曾多次因筆會年會來歐;圍牆倒塌不久,她曾在
柏林有過第二張書桌,安靜孤獨的思考,動筆寫些文稿和藉機休息幾個星期。返台以
後,台灣政治在民主進步快速和金權掛鉤影響下,開始有打打殺殺的血腥味了。她感
嘆年輕人對於本國歷史和傳統文化的無知,更加懷念那個她所經歷過的,有理想,有
骨氣,有尊嚴和自信的艱苦抗戰時日;於是在輾轉尋覓後,桃園龜山長庚養生村的小
屋廊間,她擁有了一張不大的書桌,被她稱為的“最後的書桌”,以四年珍貴時光一筆 一畫寫下了愉悅感人,撼動山河的《巨流河》。 但由於我個人公私兩方面都有變動,
齊教授中間到了美國和兒子同住,我竟然失落 了她的住址,2004年到了台北發現麗水街已人去樓空。幸虧朋友中齊教授的粉絲不
少;我委託在政大西語系時期的同學高敏,羅祖耀夫婦幫助終於找到她的新住處,電話里齊教授驚呼:“啊,是妳,我怎麼把妳給弄丟了呢?
真是顛簸的幾年啊!”於是我們約了相見的日期。 那天到了養生村門口,門房打電話上去不幾分鐘,齊教授已精神奕奕從電梯出來,開始把養生村的環境一一帶我看遍説:“妳看,我過的很好, 可以安心做些事 ”,提起羅先生, 她黯然:“人老了要靠別人,他住在療養院,我定時去看他。” 那天下午,我按時坐公車下山,齊教授堅持陪我在門口等車,車來了,不等車的要退
到牆邊,她一把抱住我說:“下次再來! 妳不常回來, 妳不知道我是多麼愛妳!” 回望她揮手站在牆邊的人群中,我在震動的車中心情久久不能平息,……
這是我自從五歲失去母親以來,再度感受到如此深刻的親情。 2014
年帶著滿心的感動和讚賞,我和維也納老友,知名德語譯者王玉麒,楊儀夫婦 去養生村探望齊教授。所談的話題只有一個
-《巨流河》。過了兩星期,我一個人上山去
看她,她告訴我慕尼黑有位青年學者來信,徵求她翻譯巨流河為德語的許可;但她尚未回信,因為不認識和不了解對方的背景。 “我其實也想過這段歷史,用您的講述角度呈現,德國人里包括漢學家能有幾個人能體會到那樣的情境?”齊教授認為,現代史書中各有表述,漢學家讀了官方出版的書籍,根據個人文化政治傾向,無意間匯入個人理解和演繹,那就有可能完全遠離原書作者的意願和用心了。不同語言間的迻譯的確是一門艱難的功課,處處有陷阱,齊教授本人英譯經驗特別豐富,哪能輕易放手他人翻譯這樣畢生奮鬥心血結晶?幸運的我,在她“妳可以為社會做一點事”的鼓勵之下,我和玉麒夫婦商量分工,於2016年初著手德文版翻譯。 2019
年我帶著德文版《巨流河》(Der Mächtige
Strom)初稿去養生村探望她。她從書架上取下一個大牛皮紙包,指著說:“昨天我特地去郵局取款,這是給妳請德文專家
修訂文稿的費用。這麼多錢我抱在懷里有點害怕,所以請小玲護航一同取回來的。”
小玲是郭太太,一位專門照顧齊教授起居飲食,兼任秘書管家的遠親,看來健壯康溫
和而沈穩。多虧了她,過去兩年間齊教授寫字不便,有事都由郭太太代筆。“妳點點,
看看數目對不對。”齊教授催促我,我就遵旨數完那一堆鈔票。坦白的說,那是我有生之年數過最大額的一筆台幣。 齊教授對我說:“這本書早已得到大陸同胞的認可,飽經憂患的德意志民族讀者,必然更能理解,接受這段歷史。我的父親在那里留學七年研究哲學,是政治啟蒙。我雖
不懂政治,但理解也不致太難。德文版刊行,我很滿意,此生足矣。只盼望我們的後代,特別是教改後的台灣新世代,也能知道這段歷史和那時代的中國人,能對自己的文化多存一分善意,對彼此多一分溫情。”她深信明天會更好,美麗新世界里不需要齜牙咧嘴,指手畫腳的敵對。 2024 年4月12日聯合報、中國時報均已頭版刊載了署名“羅齊邦媛”的一則謝啟。內容如下: 所信的道我已守住了 當跑的路我已跑盡了 感謝百載護我愛我的親人 好友 感謝長庚養生文化村予我二十載靜謐寫作暨悠然養生境界 感謝長庚醫療系統 二十載予我醫護暨健康 再次感謝所有一切賜予我的溫暖 是的,我們的世界正面臨民主制度的考驗,戰爭與和平、
文明與野蠻處於拉鋸的時刻,善意和溫情是解除敵對的最佳良方。在這北德春風拂面如紗的瞬間,面對窗前簇擁盛開粉白的櫻花和梨花大樹,我雙手合十敬拜東方,心中悼念著永恆的齊教授
--“上善若水,利萬物而不爭”,這正是四十年來我所認識的“娘家大姐”。 敬悼於北德波羅的海之畔 2024年4月中旬
車慧文(1944年7月5日-),筆名曼清,是旅德女作家和翻譯家。 原籍黑龍江璦暉縣人,1944年7月5日出生於北平市。1949年隨同祖父母移居台北。1958年國立台北師範附屬小學畢業,1964年台北縣立文山中學畢業,1965考入國立政治大學西語系,後轉學淡江大學英國文學系。 1969夏赴德國柏林自由大學政治系任短期中文教師。1973-1979年任職科隆德國之聲電台翻譯與采訪工作;1978-1983任科隆大學漢學系講師,開設文言文、中國現代文學與台灣文學課程。1987-88主持翻譯與出版“源流-當代台灣短篇小說選”(柏林,慕尼黑)。1991年通過哲學社會學系博士考試,取得博士資格。1994
-2004 任職柏林洪堡大學,波茨坦工科實用大學教授中國文學與中國藝術理論等課程。 在台灣就讀淡江文理學院英文系時,嫁給一位在師大語言中心修習中文的德國青年,隨夫到科隆,育有二子。現旅居柏林,任柏林中華文化學會會長。曾參與創辦歐洲華人學會、創辦德國科隆萊茵區華僑子弟中文班、發起創辦柏林國際佛光會、柏林中華婦女會、德華婦女會等華人社團。 車慧文是歐洲華文作家協會會員。 寫作: 論基督教新教對中國婦女高等教育的貢獻和影響, 翻譯星雲大師演講集和《巨流河》。 作品: 《中國語言學家王力及其著作》(德語版,柏林自由大學出版) 《中國婦女高等教育創始時期--燕京大學女部之研究》(德語版,柏林自由大學出版) 《源流-台灣當代短篇小說選》(中譯德,慕尼黑出版) 《心甘情願-星雲大師演講集》(中譯德,柏林國際佛光會) 主編《中國人在德國-移民和融入現況研究》(德語,柏林日出國協會) 《柏林與布蘭登堡地區的普魯士皇宮及庭苑》(德譯中,柏林德意志藝術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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