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妖顛倒的年代 (代序)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發生在中國大地上的那場動亂,是共和國歷史上最為黑暗的十年。同時也是人妖顛倒的十年。在那個狂熱的年代裡,在共和國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沒有任何一塊地方能逃脫得了那場劫難,我的故鄉也不例外。 我的故鄉位於富饒的關中平原上,那裡也叫作八百里秦川,在唐代以前,那裡曾被人稱為“天府之國”,肥沃的土地,勤勞的人民,純樸的民風曾經延續了幾千年,也不知養育了多少優秀的秦川兒女。可是這一切,卻沒有能逃過那個荒亂年代,因為那是一個人妖顛倒的年代。 我不知如何描述那十年,十年動亂?十年浩劫?抑或是當下所說的“十年探索”?任何文藝作品也不能提及的“十年禁區”? 我只是感到一陣陣的悲哀,我不敢想象我們怎麼會是這樣一個健忘的民族? 我的童年和整個青少年時代都是在那十年中度過的。浩劫開始時,我剛上小學三年級,隨後的小學,初中和高中,都是在那場浩劫中度過的。直到一九七六年底,當那個萬歲的人永遠萬歲了之後,我才離開了那塊土地。 我的教育是在那個動亂的年代裡完成的,但是那是一種怎樣的教育呢?三年級之後,我們便沒有了教材,課本就是毛主席語錄。整個小學時代,我不知背誦了多少條毛主席語錄,甚至連老三篇那樣的文章也能背得滾瓜爛熟。 除了紅寶書,那個年代再沒有書讀大概是那個年代最為悲哀的事。 記得一九六七年年底的一天,母親給我一元錢,讓我去供銷社買鹽。我對貨架上的一本名叫《一九六七年農曆》的書感到很好奇,這本書在供銷社放了一年了,我每次來供銷社都會看見它,但是我不知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書,因為我不知道什麼是“農曆”。想買又沒有錢,兩毛四分錢的農曆,吸引了我整整一年。直到這次,它降價了,只賣一毛錢。我終於做了一次不誠實的孩子,少買了一毛錢的鹽而買了那本降價的農曆。到了家裡,打開書後,才發現不過是一本曆書,而且還過時了,因為現在已經到了年底,馬上就到了一九六八年了。 雖然僅僅是一本過時了的曆書,但是對我來說,還是有收穫的。首先我知道了什麼是農曆,其次是書中有許多的有關農業,時令的知識,解釋了好多的天氣現象,還有許多的諺語。那些東西對於我來說,都是很大的收穫。譬如,我知道了二十四個節氣是怎麼回事。我也從那本曆書上背會了二十四節氣“春雨驚春清谷天,夏滿芒夏暑相連,秋處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而且,我也知道了節氣的規律:“上半年是六廿一,下半年是八廿三”。 沒有書讀的時代也使我讀了不少自己當時還不應該讀的書,那些書大都是大哥借來的他由於每天還要工作,所以他走後我就放心地開始讀那些書,往往,他還沒有讀完,而我卻早已經讀完了。 我從三年級的時候就開始閱讀《三國演義》,當時是囫圇吞棗,因為大約有一半的字我根本就不認識。記得當時我村上的一個老師來我家發現了我在讀三國,他吃驚地說:“這個孩子不得了,這麼小就能讀三國了。”豈止是《三國演義》,那個時候,我已經嘗試閱讀《水滸》,《西遊記》,《封神演義》,《四遊記》,《三遂平妖傳》,《五女興唐傳》,《征東》,《征西》,《說岳全傳》等許多古典小說。甚至連一本名叫《神機靈數一掌經》的算命書我也不放過。 讀書是在業餘時間完成的,而我們在學校的大多數時間是去參加批鬥會,批鬥的對象是除了村上的走資派這外,還有地富反壞右等。我們的作用就是喊口號,舉胳膊,揮拳頭。然後就看着那些造反派無情地毆打那些批鬥對象。那些被批鬥的走資派和地富反壞右,常常被紅衛兵打得頭破血流,哭爹喊娘。最血腥的是造反派當街把老地主的胳膊打折,老地主的弟弟被造反派用板凳活活打死。就連村上人們最敬重的老師長,也被造反派頭頭晚上毆打,勒索錢財,連老師長的石頭眼鏡都被搶走了,老師長卻一句話都不敢說。 遺憾的是我無法將這一切如實地記錄在我的小說中。我實在不是一個能作惡的“作家”,我幻想着無論如何,也要給人性的惡中,留下一點善念,不要將天良喪盡。 夫妻反目,父子成仇,人們互相揭發,互相告密是那個人妖顛倒的時代的又一特色。這也是為什麼我要用“鬼之魅”來作為這部小說的名字。魑魅魍魎在那個時代橫行了那麼久,而這些魔鬼的魅影如今依然盤踞在某些人的頭腦里而無法除去,我真的不知道要從一個人妖顛倒的時代裡來探索什麼? 歷史永遠是一面鏡子。一個民族如果不能從歷史的錯誤中吸取教訓而引以為戒的話,那麼這個民族不可避免地將會在同一個地方跌倒第二次,第三次,甚至更多次。從義和團到紅衛兵,至少我們已經跌倒過兩次了,然而,我們並沒有吸取教訓,我們又這麼易於遺忘,難道是在準備着第三次跌倒嗎? 這確實是一個不堪回首的年代,連我在寫作中也不止於一次地流下了眼淚。但是不堪回首,並不意味着我們要掩蓋它,粉飾它,而讓人覺得它並沒有發生過。恰恰相反,我們要做的,恰恰是要記住它,不要忘記它,要做到警鐘長鳴,不讓同樣的悲劇再次發生,這才是一個有長進的民族,而不是一個記吃不記打的民族。 我是一九七○年進入到我們公社的初中的。在整個小學時代,是一個知識飢餓的時代,我們除了批鬥會,除了背語錄,就變得無所事事。而閱讀也進入了一個如饑似渴的時代,那時候,一方面是讀書,一方面是找書,四處去打聽哪裡有書。打聽到了就去借,在小學畢業前,我基本上將我村子周圍能借到的書全都讀完了。這個時候,除了古裝的演義小說,我還讀到了近代的一些小說,有中國的,也有外國的。如波蘭作家萊蒙特的《農民》四部曲,巴金的家春秋,還有新中國成立後的許多小說,如《晉陽秋》,《紅旗譜》,《苦菜花》,《迎春花》,《野火春風斗古城》,《紅日》,《創業史》,還有後來一直當作大毒草進行批判的《青春之歌》。 上初中時趕上修正主義教育路線回潮。正是這個修正主義教育路線回潮才徹底地拯救了我,我的大部分學業知識都是在這兩年的修正主義教育路線回潮時學到的,它也幫我在後來的高考中順利考上大學。而在這期間,我認識了一位新同學,他的父親是大隊裡的革委會主任,“文革”時破四舊收的書,讓他父親拿回家裡不少,就在這個時候,我還讀到了像《水滸後傳》,《痛史》等一些少見的小說。記得讀《水滸後傳》時,我是在一盞小煤油燈下,一夜未眠,就讀完了的。七二年底,拜託修正主義教育路線回潮,我有幸參加了當時唯的一屆初中升高中的考試。 高中的兩年是在“批林批孔”中度過的。同時加上“評水滸,批宋江”,然後就渾渾噩噩地於七四年年底從高中畢業了,本來高中兩年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個階段,可是那個時候,除了接連不斷的政治運動,或者就是下鄉學農,幫附近的生產隊幹活,而在知識方面,似乎並沒有學到什麼。在高中的第一年,我們還開設了外語課,當時是學俄語,可是一年後,就因河南省馬振撫公社的張玉勤事件,徹底將外語砍了,當時的口號是“不學ABC,照樣幹革命”。我們在那個時候還趕上了黃帥的反潮流,張鐵生的白卷事件,這些事件對學習的衝擊不是一般。另一個收穫是當時在批林批孔中,同時也批判《三字經》,《千字文》,《神童詩》,《弟子規》等舊時的一些啟蒙讀物,我們在批判的旗幟下,才得以見識了這些東西的真正面目。於是我們就不分晝夜地摘抄這些東西,可惜,後來讓學校里知道了,突擊搜查,將我們辛辛苦苦摘抄的東西全部沒收了。而最可笑的是當時貧下中農管理學校,學校從附近的生產隊裡請來了一位老農做我們的校長,真是出盡了洋相。 高中的畢業意味着學習生涯的結束。那時雖有大學招生,但是那些工農兵學員主要靠貧下中農推薦,一般人想也不敢想,除非家裡有權有勢。 高中畢業後即回鄉參加農業生產。當時正趕上反擊右傾翻案風,當時的“左傾”思潮非常濃,每個小隊都有公社裡的住隊幹部,給人的印象除了壓抑,還是壓抑。稍有不合,就會被揪出去進行批鬥。當時的農業生產,幾乎快要崩潰了,人們連吃的都沒有,整天地抓革命,促生產,可是生產越促越不像樣。一九七六年的元月份,周恩來去世,四月五日清明節發生在天安門廣場的四五運動,可以說給那個極“左”思潮籠罩下的黑暗王國給了致命一擊,七月朱德離世,唐山地震,九月,紅太陽落了下去。十月份粉碎“四人幫”,一個舊的時代結束了,人們將迎來一個全新的時代。 一九七六年的年底,我也離開了生我養我的故鄉,登上了西去的列車。 2021年4月5日記於新澤西櫻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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