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加拿大的一个“人民公社” 文/空因
很早以前,我就从我的加拿大的朋友们那里听说这个公社。他们对它的印象似乎不错,说公社的人丁很少,环境优美,以推广文化、艺术、生态、教育等方面的进步和发展为宗旨,且不拘泥于任何特定的宗教信仰;社员们的文化、艺术素质都很高,非常适合爱清静的有环保意识的人去那里小住。
作为一个写诗的人,我的潜意识里总有着对世外桃源的憧憬。现在人世间就有这样一个世外桃源,我怎能不去体会一下?
根据网站提供的地址,我写信去问是否可以带我的先生和父亲来参观一下。我怕他们不随便接受外人来访,信中还特意提到曾光临过那里的朋友们的名字。有他们做间接推荐人,我猜他们至少不会以为我们是不怀好意的人。
过了一个多星期,他们才回答我的信,说很欢迎我们去。每个人每个晚上60加币,三个人一共180加币。我和我先生觉得这个价格还是挺合理的,打算在那里呆个一天一夜,参观一下公社,了解一下他们的经营方式,然后接着去亚省看几个朋友。
我的父亲素来不爱出门,更不爱坐车,可是,在中国“人民公社”长期生活过的他,一听到要去参观加拿大的“公社”,立即兴致勃勃地跟我们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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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从早晨5点钟到傍晚七点,开了整整14个多小时的车。一路上都是翻山越岭,尤其是最后两个小时,七弯八拐的,地图也不大好使,我们全凭着直觉才一路摸索着到了目的地。到的时候,太阳已经差不多要落山了。
大门口静悄悄地无人把守。我们开了篱笆的门,将车子往小径深处开去。里面安静得似乎没有人居住,偶然看到一两个老妇在那里浇花浇树。我们问她们在哪里办入住手续,她们只是微笑着看着我们不说话。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公社的主要语言是法文,不少居民都是从魁北克甚至从法国搬过来的,他们并不会英文。公社的社长,即此地的最高领袖,也是20多年前从蒙特利尔移居此地的。
我们的车子在一幢平房前停下来。一个温文尔雅的知识分子模样的人将我们迎了进去。他叫G,也是魁北克来的公社老成员,不过,他的英文讲得相当流利。我看了一眼他住的小屋子,只觉得里面的陈设非常简陋。很显然,物质享受在这里并没有得到强调。
G把我们领到一个像蘑菇一样的圆木小房子里。那里有一间很小的房间,里面的床铺已经收拾利索了。他说那是给我和我先生住的。至于我父亲,因为给外来人员准备的床位都已占满,他们临时动员了一个社员让了一张床铺出来给我父亲住。
我了解父亲,知道他人生地不熟的,不大愿意住得离开我们太远。另外素昧平生,打扰人家也不大方便。于是我就问G,是否还有别的选择。他打开我们隔壁的一间小得不能再小的房间,说,“这一般不是住人的,而是用来做理疗的诊室,里面的床窄得像担架一样。如果…..”父亲看了看,说他并不介意,当年中国搞人民公社时,他在山上、河边、农民家的地上都住过呢。
所谓床位已满,我猜他们留给外来人住的房间不会超过五、六个。因为我们后来参观了公社所有的建筑物,并没有看到几个外来人。 于是,我们就住进了这所“蘑菇房”里。我觉得房间还是不错的,虽然没有电视,没有冰箱,但里面有不少的书籍可供翻阅。唯一不好的就是上厕所和洗澡不大方便,要出门走到另外一幢房屋里去。白天还好,深更半夜就不同了,尤其听说附近有野熊出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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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非常友好,他等我们安顿下来后,就带我们去参观公社。我几次提到要先交房租,他都笑笑说不着急。
那时暮霭已沉,但景色还依稀可见。我们所经过之处,都是广大的绿茵茵的草场。远处还可见一大片森林,森林边上有条美丽的小河。G说这个公社一共有480英亩土地,但常住人口不过60多个。虽然公社的面积很广,但地里种植的农作物似乎并不很多。花、水果和蔬菜当然有,但面积并不大;可以说:绝大多数草地上什么也没种。我的父亲不禁在后面嘀咕着:“这么多的土地都没有被利用,实在太可惜了。一英亩等于六市亩,这么大的范围,在中国南方足可以养活好几千人哪!”
草场上有些零零星星的小平房。远处也有一个印第安式的小帐篷和一个蒙古包。
“要成为一个常住居民,需要什么条件呢?”我边走边问G。
他笑起来,“首先,你得是一个好人。”
“那么,每个社员得交多少钱才可以成为永久居民呢?”我知道我问得有些唐突。但我们只打算在这里呆20个小时左右,我得抓紧时间了解情况。
“有钱的多给,没钱的少给,具体情况具体对待。”
G说社员们在成为永久社员之前,一般都将财产全部交给公社。兄弟姐妹们(他们这样称呼社员们)在一起共同工作和成长,公社则给他们提供生活所需,一直到老。除了集体用餐,集体断食(为了健康原因,他们每个星期四到星期五24小时断食),集体工作之外,社员们也有一些集体活动,比如,清晨一起观看日出,定时集体排练合唱和戏剧表演,并请附近村镇的人来观看等等。G自己则是一个杰出的钢琴家,也是公社合唱团的指挥。这,我早就从我的朋友那里听说了。
六十个人的公社,竟然有一个规模不小的合唱团,而且还自行灌制唱片,也有自己的出版公司。这有些出乎我的意外。看来我的朋友们说的是对的:这里的物质条件相当一般,但精神生活还是很丰富的。
我们一路上遇到的公社的人,看上去也都很开朗、快活的样子。很少有我们在都市里常看到的那些面无表情的木面孔。当我试图用法文跟社员们交流时,他们显得十分惊喜。有几个老人,初次见面,就激动地将我紧紧拥抱。
不但人显得和平、满足,连那些羊、狗、鸡、牛、马们也显得非常自在、悠闲。它们看到我们,很亲热地凑过来,一点都不认生。天都快黑了,它们还在外面大模大样地散着步,一点也不着急回家的样子。
G告诉我,他们公社的人都只吃素,不吃肉。所以鸡只是用来下蛋,牛和羊则只用来挤奶;至于马呢,它们更什么都不做,每天就在草地上吃吃草而已,所以,它们都差不多快变成野马了。我的父亲羡慕地看着那十几头高大彪悍的纯种马,又感慨起来,“啊,这么好的牲畜不加训练和役使,实在太可惜了。”
开了一整日的车,我们早已饥肠辘辘。G将我们带到公社的大厨房。因为这天是星期五,他们的断食尚未结束,厨房里没有任何饭菜的味道。好在G没有要求我们断食,而是叫人找来了一些沙拉和面包给我们吃。晚餐是百分之百的素食,而且都是有机的,我和我先生都吃得很香,我的父亲却只吃了一点点,他素来就不喜欢吃西餐。
用餐是在厨房外面的空地上,那里树立着一块牌子:注意黑熊。
我们用完餐时,厨房里进来了几个烤面包和点心的人。据说这个公社刚刚对外办了一个小规模的少儿夏令营,这些点心就是要给孩子们吃的。而面包,他们则准备拿到周末的集市上去卖。这个传统,他们已经保持多年了。
让我兴奋万分的是:在那些烤面包的师傅中,我竟然发现了一个中国女孩的面孔!她看上去30岁还不到,生得清纯、美丽,完全不施脂粉。她对我也似乎一见如故,很亲热地用普通话招呼我。在这样一个地方会有这样一个女孩,我实在太惊奇了。我不由得强调性地问她:“你是大陆来的吗?”
她告诉我,她叫H,是中国出生的,但13岁时就跟父母移民去了香港。她两年前跟着加拿大的男朋友来到了他的家乡莎省。他们俩都是生态主义者,很喜欢公社和谐平静的生活。于是,寻寻觅觅,试了好几个公社,最后找到这里来了。
“你不会在这里常住下来吧?”我瞪大了眼睛问。
“谁知道呢?”她调皮地眨眨眼睛。我觉得她实在可爱极了。我很想好好地采访一下她,可惜她做工作时不便打扰,只好跟她相约第二天见面。
回寝室的路上,我们路过一个羊棚。那里一个高大的德国人正在挤奶。那些羊儿们任由他挤着,一面仰着温驯的脸看着我们。它们那知足、单纯、毫无戒心的表情,让我立刻回想到曾经在法国博物馆看到的一幅牧羊女和羊群的名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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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准备回屋子睡觉时,G告诉我们,这里的社长N想接见我们,跟我们小叙一番。不知道这是否是这里的惯常传统:社长跟每个新来的人都见上一面?
N看上去是个年事已相当高的妇人,但是人显得很有精神和智慧。听说她已经写了好多本书,都是有关灵修方面的。她的房子很漂亮,周围种满了清香扑鼻的鲜花,房子的前廊下吊着的花盆边上,时不时有漂亮的蜂鸟飞来飞去。
我本想多问一问N公社的创建过程和发展历史,她却不怎么谈这些,而似乎对我的诗人身份更感兴趣,不停地问我都有过什么人生经历,写些什么题材,为什么被她的公社所吸引等等。当我说明天要送给她一套我写的书时,她像个孩子一样地欢快地笑起来。
半夜时分我听到有人从我们的房前经过,并且吹着轻快的口哨声。“咱们年纪大了后,也搬到一个公社去住吧,”我听到我的丈夫在我耳边柔声说。我吓了一跳,回头看他,却见他已经熟睡了,刚才不过是在说梦话…… 我忍不住笑了,觉得他实在可爱极了。就像空想家欧文一样,做梦都还在想着他的乌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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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被公鸡的喔喔叫声给惊醒了。有那么一两秒钟,我还以为自己在中国的某个乡村呢。天色虽然还未亮,我们也很疲惫,但还是挣扎着爬起来去看日出。在朦胧的晨曦中,我们朝着昨天晚上G给我们指示过的集合地点走去。走着走着,我觉得身后有些异常的动静,回头一看,不禁哑然失笑。一群山羊正跟在我们身后荡悠着。
它们围着我们,舔着我们的手,眼睛里的表情,真像天使一般。我实在感动极了。
“羊儿们,这不是你们要去的地方呀,你们该往相反的方向去才是噢。” 我摸一摸那只领头羊的头,指着远处的大草坪给它们看。它们也仿佛听懂了我的话,看看我们,又看看远处的草场,然后,慢悠悠地往回走了。
老远,我就看见那中国女孩H朝这边走过来。我以为她也跟我们一起去看日出,可是,她却告诉我们她要去做面包。她说每个住在这里的人都有限时的劳动,而她这个星期要做的工作就是烘烤面包和点心。
我们来到观日出的草地时,已经有几个人在那里面东而坐了。我睁大了眼睛,耐心地等着太阳出来。过了差不多20多分钟,对面的山上露出了一个淡红色的圆点,渐渐地,那淡红色的颗粒象雨点一样掉在我们的身上,覆盖了我们的全身。我感觉到我的呼吸变得很慢很长,心中也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快乐。以前的一切烦恼忧伤,仿佛都在这些光线的照射下融化了。
看完日出之后,就是做体操。G站在最前面做示范。体操的动作并不复杂,但作为新手的我们,还是做得有些笨手笨脚。
早饭是在大厨房的外面吃的,那里聚集了很多的人,因为公社的断食现在已宣告结束了。大家都有说有笑,气氛很热闹,跟看日出时的肃静形成了明显的对照。大多数人都用法语聊天,但也有人用英语德语和西班牙语。我发现我平常并不大善于社交的丈夫在这里很是放松。他跟陌生人很随意地聊着,津津有味地吃着早饭,仿佛在这个地方已经呆了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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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传统,在这里暂居的人(老人除外),一天也得做大约两个小时的义务工作。而这天是夏令营的第一天,厨房里有很多杂务要做。知妻莫若夫,我的先生知道我除了写诗看书,别的什么都不会做。他就对那分配义工的人说:“我今天在厨房里做双份的工作,这样我的太太就可以做她喜欢做的事了。”有几个人就在那里笑起来,“你的太太喜欢做什么事呢?”“不知道,不过,不管她做什么,比我做的都要重要得多,”我的先生骄傲地答。
我所做的事,不过是到处瞎转悠,碰到动物,就摸一摸;碰到人,就抓住机会采访。我很想多跟那中国女孩H聊聊。好不容易等到10点半她下了班,才把她给抓住了。我觉得,没有比她更可爱的女孩了。她就像一本敞开的书,我问什么,她就答什么,没有任何娇揉造作。
H告诉我们,公社的很多东西虽然都是自己生产的,但这里并不是自给自足,很多用品依然还得到外面去买。从她的言谈中,似乎是对这个公社的前途颇有些担忧的。
“太可惜了,太可惜了,这个农场本可以带来很大的经济效益啊,”我的父亲说。
“他们最注重的似乎并不是公社的经营管理,而是对社员的精神教育,”H答。
“中国的人民公社就是这样搞砸的哦,”父亲摇起头来。
“中国的人民公社是强制性的,这里的公社是自愿性的,它们应该不会有同样的命运吧,”我笑着说。
H也带我们去摘红莓,去看马,去蒙古包里玩。花了好几个小时,我们大致参观完了公社有建筑物的部分。其它的部分,如森林、果园等等,恐怕要等到下次再来了。
我注意到除了有两、三辆车停在屋子前外,公社几乎没有停泊什么车辆。随处可见的,则是在地里劳作的人,他们中有些人已经比较年长了。偶然也见到几个孩子们从我们的身边蹦跳着走过。一直到我们要离开的时候,我依然没有看到一个在都市中常见的一边按手机一边走路的人。事实上,我们在这里逗留的整个过程中,自始至终,没有看到一个用手机的人。
H带我们去看她被分配的房间。那房间在地下室,连一个窗户都没有,非常狭窄,厕所和厨房也小得可怜,而且要跟好几个人共用。H笑说这里的住宿条件还不如香港。所以,她和她的男友干脆在河边搭了一个帐篷住下来。
“冬天冷时怎么办呢?”我关切地问。
“到时再想办法吧,”她淡淡地答。
H告诉我,她最大的理想就是将来有一个小小的点心店,因为她很喜欢做这方面的工作。她给我们看她亲手做的蜡烛和肥皂,并且送了我一块肥皂。我感动地说,“H,你是我看到的最特别的中国女孩!我多么喜欢你!”
“我觉得我们也不会在这里呆太久的,我们依然在找着适合自己的地方。将来,我们一定还有机会见面的。”分手的时候,H这样告诉我。我和她紧紧拥抱,仿佛已是多年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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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两点半左右,我们就得启程去亚省了。临行前,N又把我们叫去,要给我们临别赠言。我顺便也把我写的书送了一套给她。她则把公社录制的一套光盘送给了我,据说那都是社员们弹奏的乐器和合唱的歌曲。我先生做了一上午的果酱,N也送了两瓶果酱给他,并且反复告诉他,他上午在厨房的表现让许多人都赞叹不已,他们都希望他下次再来,多花些时间教社员们做做有亚洲风味的素菜......我不由得感叹:任劳任怨埋头苦干的人到哪里都是大受欢迎的啊。我也暗暗钦佩N,她足不出户,却似乎对公社的情况了如指掌。不知道中国搞人民公社的时候,那些领导们是否也如此了解民情?
N然后问我们对她的公社的总印象。
我先生说,“非常美丽。我们肯定还会回来的。”
父亲在我耳边低声说,“什么都好,就是很多地方没有合理利用,太浪费太可惜了。要知道这个世界还有很多人在挨饿呢。”我没敢把父亲的话翻译给N听。
至于我,我则说,“我很喜欢这里,只怕你们不喜欢我。”
“为什么?”N惊讶地问。
“因为我不大会帮忙。而你们这里,肯定不喜欢游手好闲的人。”
N笑起来,“我知道你喜欢写作。不过,劳逸结合岂不是更好?”
劳逸结合当然是好的,但是,如果是别人硬性地帮你结合,我不知道是不是还是一样地好?我这个人从小就不大喜欢集体主义,自由自在惯了,我估计生活在这样的一个规矩多多的地方可能够呛。
我们的车开出公社的大门时,我忍不住再回头看一眼远处那片沐浴在阳光下的静谧的草地,那里一群马儿们在低头吃草,而长长的一溜羊儿们则在小径上慢吞吞地走着,时不时抬头看一下广袤的天空,仿佛在深思着宇宙的重大秘密一样。
“如果我们真的再回来,我就做一个牧羊女好了,”我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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