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游欧洲的感想
(文/空因)
欧洲我早些年已经去过了,并且在那里呆过好几个月。今年夏天却又再去了一次。这次主要是带父亲去看一看。除了乘游轮参观地中海沿岸的一些国家之外,我们这次的活动中心主要定在西班牙。
初到西班牙,谁都会觉得它的美景是没得说的——湛蓝的海水,明媚的阳光,典雅、宏伟的歌德式教堂和宫殿,藏物丰富的博物馆,美丽的雕像和喷泉,宽敞繁华的步行大街,荫凉中的棕榈树和时不时分来飞去的绿色鹦鹉……
可是,在欣赏西班牙的迷人风光的同时,我对它的第一印象却并不是太好。
第一,我们最初住在一个闹市区,那里既是交通枢纽,也是繁盛的商业区,到处忙忙碌碌、吵吵闹闹,到晚上凌晨两、三点才逐渐安静一点。
第二,这里的交通秩序似乎也不大好。信号灯明明是红的,行人还是照过不误。在斑马线上,车子也不总是礼让行人。
第三,听说这里的小偷也特别多。大家的背包都背在胸口。
第四,西班牙人似乎也不十分友好。不像在北美洲,陌生人见面都会彼此微笑一下,说声“早安”或者“嗨”什么的。这里的人,却总有些板着脸的样子。在地铁上,也很少看见有人给老弱病残的让位子……
第五,这里的华人较少;他们大多开个小小的杂货门面。每当我走进店门,店主们都露出警惕怀疑的样子,仿佛我是来探底的或有意成为他们的生意对手.……
我先生在西班牙跟我们呆了十多天就得先回加拿大了。那时候,我们该参观的地方也参观得差不多了。我先生回北美的时候,我还真有点想跟他一起打道回府了。可是,我的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告诉我,“再给西班牙一点时间吧,也许你的印象会改变的。”
我先生走后,我和父亲在这里又多呆了三个星期。这三个星期,还真的去掉了我的负面印象。
首先,我们从喧嚣的西班牙广场搬到了一个比较幽静的居民小区。我们租住在一个华人朋友的家里。这是马德里的一个诗人所推荐的朋友。短短的时间,我们就跟他们全家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这两年在加拿大,我一直在自学着西班牙语。虽然读小说原著和翻译诗歌等等已经没什么大问题,但日常口语却是我的弱点,因为我很少有机会练习它。所以,到了西班牙,我是希望在这方面有所提高的。我本来想要去学一门正式的西班牙课程,可是,我的房东说这里到处都是无事可做的老人,跟他们练习就好了。
起初,我是有些忐忑的。因为我觉得西班牙人给人的印象并不是特别平易近人。但是,当我鼓起勇气跟他们交谈、接触时,我发现他们非常热情、开朗、健谈。他们外表看上去上不像北美人,尤其是加拿大人那样温柔和善、彬彬有礼,可是,只要一进入谈话的境界,他们非常愿意跟人分享他们的思想。那些平常在加拿大都是禁忌的胡题,比如说,政治、宗教、种族,等等,在这里,他们都毫无顾忌地手舞足蹈地畅谈着,根本不在乎人家如何看待他们。
渐渐地,我发现,跟西班牙人聊天不仅相当容易,而且非常有意思。似乎对于他们来说,跟人分享对事物的看法是一件快乐的事情,而不是令人尴尬、拘谨的事。当我跟他们谈起教育时,他们大肆地抨击着政府,埋怨他们对教育的忽略和纵容年轻人的懒惰。当谈起经济时,他们则毫不隐讳地表达对西班牙经济低谷的失望。有的说是因为政府的无能和腐败导致了西班牙严重的经济危机,有的则将它归咎于国家过于松懈的移民政策,有的则谴责外国的垄断和剥削,有的埋怨国家对中小型企业没有任何扶助。总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观点,也不吝啬于表达自己的观点。这一点让我既惊奇又敬佩。
我在西班牙坐过几次出租车,每次司机都要向我发表一番有关西班牙政治、经济的演说。有一次我问一个司机,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西班牙的经济如此衰败。他先是狠狠地骂了一通政府,说他们都是小偷(ladrones),巧夺民脂民膏,结果搞得民不聊生,让有头脑有技能的人都跑到德国去了。我问他,为什么德国的经济状况要好那么多呢?他想了想,答,“德国人很勤劳(trabajador),也很聪明(listo)。”我问,“难道西班牙人不勤劳,不聪明吗?”他嘻嘻笑起来,“我们当然也是,可是,我们更喜欢躺在海滩上晒太阳……”
西班牙的社区酒吧简直多如牛毛,每三、五步之外就有一个。那里,我经常可看到人们坐在一起高谈阔论各抒己见。有时他们之间也有小小的争执,因为谁也说服不了谁。但是,却很少看到有什么大的纠纷。喝咖啡的喝咖啡,喝啤酒的喝啤酒,完了大家互相拥抱、亲吻、散去。
我们住的楼房外面,就有好几个小酒吧。在加拿大二十年,我几乎没有去过任何酒吧。那里的酒吧离家远不说,又贵又吵不说,而且大家谈论的东西,都是相当浅层次的不关痛痒的事情,我对它们实在没有什么兴趣。
然而,在西班牙,我几乎每天都要去小酒吧坐一坐,认识一下一两个新朋友,跟他们分享一下人生经验。那里的几个退休的老人,没多久,就将我当成了忘年交。这里的酒吧,有的小得只有几张小桌子。除了酒精饮料,也卖牛奶、咖啡、果汁、茶、矿泉水等等。所以,当我的朋友们喝着啤酒时,我喝我的矿泉水,感觉很自在,而且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绝对没有人会来催我走。
于是,我的大多数西班牙朋友,都是在小酒吧认识的。他们不但非常热情地帮助我矫正发音,而且还自告奋勇地带我和我的父亲去游览一些藏在游人视线之外的地方。那些年长一点的,更是张口闭口就叫我为“guapa(可人儿)”,“amor(爱人)”,就像慈爱的祖父母一样。而分手时,他们总是要亲吻、拥抱我一下。我觉得他们实在是可爱极了。
我的父亲总是惊讶西班牙户外的那些干净舒适的长椅子。走累了的时候,我们往往就坐在椅子上休息。而那时,也往往是我跟陌生人攀谈的好机会。同样地,他们很坦诚地跟我分享着他们的家庭、生活故事。在加拿大人被认为的“隐私”,西班牙人却天经地义般地大声讨论着,一点也不忌讳什么。
记得有一天我跟一个老人坐在长椅上聊天。我们谈了很久,我向他提到这里的食物相对便宜一事,他就摸着圆圆的肚皮笑着说,“食物便宜有什么好?你看我都胖成什么样子了?”我们正谈话时,他的儿子来找他,老人就指着儿子说,“这小子都35岁了,还老不务正业。你要是有合适的女孩什么的,给我留点意,我巴不得把他早点踢出家门。”而他的儿子却笑指着父亲说,“还是给我的老爸找个对象好了。我也巴不得他早点出去,省得老唠叨我。”我说,“你的母亲不是还在吗?他怎么可以再婚?”他就趴在父亲的肩膀上唧唧笑着,“我向你担保,我的母亲绝对不会吃醋的。她早就烦他了……”
这,就是我看到的西班牙普通人的一幕。而且这三个星期里,这样类似的一幕幕并不少见。亲人或友人之间当众互相调侃,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来的感情却是深厚而亲切的。
刚到巴塞罗那的时候,我因为水土不服,身上起了不少小疙瘩。我独自出去买抗过敏的药。当我看到一个中年妇女坐在长椅上,我就问她哪里是最近的药店。她二话不说,站起来就带着我往药店去。
从那天以后,她每天上午9点都会在社区的长椅上等我,免费教我西班牙文。有一天我问她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她就答,“反正我现在也不上班,能够认识、帮助一个新朋友,也是很快乐的事呀,”她理所当然地答。
我离开西班牙的头一天,一个八十岁的老人特意匆匆赶来看我,带给我几个桃子,并骄傲地说,“这可不是一般的桃子哦,它们来自于我山间的别墅。我特意为了你才去摘的哦。”
我感动地拥抱了他,他就反复问我,“你下次什么时候再来?”
我说大约是几年之后。他的神情有些黯然,“不知道那个时候我还在不在?不过,”他很快又微笑起来,“我猜我应该还活得好好的。到时我还是在我们熟悉的那间酒吧等着你,好不好?”
我重重地点着头。
这样朴素而深厚的情愫,在我所熟悉的加拿大,是很难见到的。我想,这也是我最欣赏西班牙人的一点。我也终于明白,当初三毛为什么那么热爱西班牙了。这里,对于那些比较感性的人,实在是个好地方。
另外,我也发现,西班牙人似乎比较喜欢群体活动,而不是像北美人那样总是单独行动。比方说吧,黄昏的时候,他们几乎都倾巢而出,聚集在各个公共场所,三五一群地坐在一起乘凉、倾谈、听音乐。也有小孩子跟着老人们在一起玩耍的,也有一个家庭集体出来散步的,或者临时出来买点小东西的人……哇,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好不热闹!在加拿大,这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景象。
在加拿大,我也住在一个小区里。这里也有不少老年人。可是,他们普遍都有些形单影只。一个风烛残年的人,推着一辆小车子,在寒风中孤独而迟缓地挪动着脚步,这,在加拿大是屡见不鲜的情景。我曾经看见一个老人坐在轮椅里,默默地哭泣着。我问他是否需要帮忙,他尴尬地摇着头,示意我不要管他。
在西班牙呆了一个月后,我不禁想:如果加拿大的社区也像西班牙的那样充满活力和富有家庭情趣,老人们随时都可以找到攀谈的对象,孩子们常绕老人膝头,那么,那些高寿的加拿大老人们是否会更加快乐充实一点呢?
在加拿大生活了20年,事实上,我是非常热爱这个国家的。我热爱这里美丽的大自然,这里的多元文化,这里健全的法制,相对稳定的社会秩序和人与人之间的互相尊重。可是,尽管如此,我还得承认:这里有一点是我并不特别喜欢的,那就是:许多加拿大人外表礼貌,但内心却相对封闭。
我跟一个搞心理研究的朋友常常提到这一点。他也认为,加拿大人虽然是充满善意的一个民族,但却是非常难以向人敞开的一个民族,所以,他们往往比较拘谨、保守,人与人之间,相对缺乏沟通。跟他们成为一般的朋友很容易,但要想跟他们成为无话不谈的密友,简直比登天还难。
“我觉得,加拿大人的朋友大多都是在中小学时候交的。高中毕业后,他们似乎就不再需要友谊了,” 他这样说。“别说是你们移民,连我自己,一个地地道道的加拿大人,我也常常为此而感到遗憾和无奈。”
“加拿大人是veneer (木板饰面),看上去很漂亮,但里面却并不是实心的木头,”他又分析道,“他们虽然温文有礼、尊重人,但却不善于去理解别人。他们往往躲在‘隐私’这张门后面孤独着、抑郁着,连对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姐妹,都怀有一定的戒心。这,也是为什么忧郁症在这里如此盛行的一个原因。”
“在赤橙黄绿青蓝紫这些颜色中,你觉得哪一个最代表加拿大人呢?”我曾经笑问一个匈牙利来的UBC教授。
“当然是米色(beige)啦,”她毫不犹豫地答,“淡淡的颜色,感觉顺眼、舒服、温和、低调,一种中规中矩的美丽,但仔细一看却毫不起眼,没有特色,像所有的配角一样。”
我的一个忘年交好友S,他60年代初就从南美移民加拿大了。他退休前曾在安大略省的一所学校任教,闲时也写写英文诗歌。我们就是通过写作认识的。他告诉我,他在他的学校做了三十多年,到快要退休了,他还依然没有交到一个像样的好友。也没有谁请他去他们的家中坐过一次,尽管他自己,倒是请过几个同事上过门。
“我的英文跟当地的人一样好,在生活习惯方面,已经跟本地人相当融合了。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发现,我自己还是孤独的,大家也依然当我是个局外人。朋友当然是有的,但那不过是偶然在一起喝喝咖啡或啤酒的熟人罢了。大家在一起谈谈球赛、名人、新闻、时尚什么的,都是非常表面的泛泛之论。谁也不会跟你掏心掏肺的,除非他们喝醉了。有一次,我接到母亲去世的消息,心里非常悲伤,上课的时候,都不知不觉掉下泪来。结果,教务主任将我叫到办公室去。我以为她了解我悲苦的心理,会好好地开导我一番。谁知她对我说的却是,‘彼得,我很为你难过。我觉得,你应该去看一个心理医生,让他帮你疏导一下你的忧郁……”
彼得又说,“加拿大人就这样,他们并不认为因为是朋友就得听你倒苦水。你的喜怒哀乐那是属于隐私的范畴。如果知道你太多的秘密,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不必要的心理负担。所以,绝大多数时候,那种浅浅的友谊,对于他们来说,已经足够了。实在不够的话,他们就去找心理医生……也难怪,到现在为止,我的朋友都是世界各地来的移民,但却没有一个本地出生的……”
在加拿大,我们常常听到融入社会这个词(intergration)。所谓融入社会,我想,应该指的是拥抱社会中那些美丽的、卓越的、值得借鉴的东西,比如说,这里的民主政治,环保意识,自由竞争,热爱运动,尊重公共秩序,礼貌和谦让的品格等等。但是,融入并不等于我们得接受这个社会所有的一切,也不等于我们非得像所有的当地人那样生活着、思考着。我们传统中那些优秀的宽厚的富有人情味的东西,不但不应该被摈弃,而实在该被发扬光大才对。
加拿大人热爱和平、民主、自由和公正,这是不争的事实。但是,在我的眼睛里,他们向外界展现的仅仅只是他们的一半美丽而已,而那被藏起来的一半,也许是更加令人心动的一部分。作为一个加拿大的移民,当我们和他们,都终于能够坦然地撩开彼此戴着的那一层面纱,将自己的心灵赤裸裸地展现给对方,像亲人那样快乐地笑着,哭着,拥抱着,理解着,也许那时,我们才能骄傲地说:我是一个快乐的加拿大移民,我全心全意地热爱着我的新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