漥田先生和小衫先生之外,还有两位教授是松田先生和国松先生。松田先生教我们语言学概论。我原以为自己会喜欢那门课的,然而听了一两次就听不进去了。松田先生“讷于言敏于行”,上课主要抄黑板,教室里的黑板可以上下升降,写满一块黑板向上一推,另一块干净的黑板便电梯似的降落下来,先生便又在那上面奋笔疾书,画上最新最美的符号。语言学概论不知为什么弄得好像微积分,黑板上老是出现一些似曾相识却又莫名其妙的数学公式,公式里那个人仰马翻的“M”不消说,还有那个下面单腿金鸡独立,上面身子微微前倾的“B”家表亲,尽管只有一条腿,仿佛也经常在“语言学”公式里招摇过市抛头露面。先生在反复升降的黑板上擦了写,写了擦,等他终于消停下来,一面扑打身上的粉笔灰,一面转过身来面对下面的学生时,下课铃声也就分秒可待了。 国松先生上课的风格则恰好相反:从头讲到尾,没有什么笔记。他教我们日本文学,除了偶尔回身在黑板上哗哗哗很潦草地写上一两个作家或作品的名字,很少背对学生。国松先生语速快,常人说一句话的功夫,他能说上一句半。但他口齿清楚,课也讲得风趣,上他课时感觉时间很快。国松先生上课常将下面说得笑声一片,偶尔他自己也会被下面学生逗乐。有一次他说到一个作家(似乎是尾崎红叶?),生性风流倜傥,作品也不乏浪漫,但那作家短命,只活了三十多岁,下面有学生一本正经地问他那作家是不是“过劳死”,引得全班哄堂大笑,国松先生也忍俊不禁,呵呵直乐。国松先生似乎经常参加校外的社会活动,我曾在东京北区举办的外国人日语演讲比赛大会上看到他做评讲人,评讲得奖者的演讲稿。许多年后在上海新世界日语学校的宣传手册里还曾看到他的名字在顾问名单之中。 副教授的沼田先生和佐久间先生,我也记忆犹新。沼田先生是女老师,教我们日本事情,她上课时通常坐在讲台后的椅子上,说话轻声细语有条不紊,给人印象十分“亚沙西意”(温柔和蔼)。我们班里那时有一个留级生,上课经常睡觉,间或还发出时高时低的鼾声,当他偶尔鼾声高过沼田先生的讲课声时,大家面面相觑,对其侧目而视,沼田先生停顿下来,笑笑,却并不将那留级生唤醒,待鼾声由高转低,进入平缓阶段,先生再重拾话头,继续讲课。我从沼田先生那里知道了日本经济高速发展时期的公害病“水俣病”,另外还记得她讲日本史时曾经说到日本史上发生的最大规模的“百姓一揆”(造反起义)有一万多人参加。先生口气似乎觉得那是很了不得的规模,我当时想:中国古代农民起义动辄规模上百万,万把人的“一揆”实在不值得大惊小怪。但后来看到历史书里说,明朝嘉靖年间到中国沿海一带骚扰抢掠的倭寇,十几二十个人就能横行转战数千里,几千人的官军奈何他们不得,如此一想,便觉得万人规模的“一揆”所具备的破坏力大概的确是十分可观的了。 佐久间先生教我们音声学,那门课让我觉得受益不浅。先生说他听外国人说日语,一开口便如脑门上写着“外国人”三个字,很多他甚至能判别出来自哪里。而之所以那样,是因为不掌握日语高低音的变化规则。他的课对口语的提高帮助不小。佐久间先生的嗓音浑厚富有磁性,仿佛话剧演员。不知为什么他有时会让我想起日本演员仲代达矢,仲代达矢与三船敏郎一样都是演绎大导演黑泽明作品的老一辈著名演员,在日本负有盛名。有一次师生年末开联欢会时,我对先生说了上述印象,他似乎有点意外我知道仲代达矢,他告诉我仲代达矢主演的电影《切腹》是他极喜欢的电影,推荐我一看,说从那部电影可以了解什么是日本的武士道。佐久间先生上课时说到的一些题外话常使人觉得亲切,有些是许多人都有过的体验。比如他说他读小学时,觉得时间缓慢仿佛停止不前,每次放暑假,开头因为不必再每天去学校而高兴,可是很快便无聊,觉得时间悠长无尽,亟不可待盼望开学回学校了。然而成人之后时间便如白马过隙,没做什么,一年一年,时间就跑到身后去了。还有一次他问大家有没有曾经闪过念头要做一件大坏事,足以惊天地泣鬼神的大坏事。他说他年轻时曾经闪过那样的念头,来世上一遭,即使做件大坏事,也比平平庸庸碌碌无为空打发时光好。佐久间先生最初给我们上课时曾经勉励班上两个因为程度略差而担心的小女生,说凭他多年教学的经验,最初落后的学生毕业时反而常常是名列前茅的,而那些开始领先的学生未必能将优势保持到毕业。结果那话真的一语中签:到毕业时那两个小女生里的一个继续读大学院,等她大学院毕业时,当初班里最强的一个同学仍然学部尚未毕业。 教我们写作的村尾先生那时候还是讲师,大约三十多岁。他教我们写作一定要遵循“起承转结”的作文规则。有学生提出异议说过于拘泥于作文的结构形式,会使文章显得千篇一律,缺少个性。村尾先生不予认同。日本人做事讲究规则,按部就班,不喜欢别出心裁,作文似乎也不列外。 外大那时最年轻的教师是望月先生,似乎未满三十岁,当时是助手(助教)。望月先生也是女老师,她是东京外大中文科毕业的,后来又去上海复旦大学留过学,中文相当不错。她上课能将中日两门语言进行比较,给人别开生面的印象。 2010年,我有学生去日本留学,报考东京外大,那时我在网上查阅外大日文科师资介绍。看到原来教我们作文的村尾先生已是当时的日文科头牌教授和系主任,原来的助手望月先生和另一名也曾经教过本人的早津先生也已经都是教授。而前述当初教过我的教授副教授的诸位先生的名字则已都不在名单之中了。(待续)
|